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书本网【宇宙无敌帅气凉。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 ================= 我寄人间 文/肚皮三层肉 简介: 入魔少年买来传说中的不死傀儡准备报复社会,怎料傀儡真身竟是儿时男神 啊~真是你惨他更惨,倒霉人何苦驱使倒霉人!    第1章   沽酒乡的阳光酥软而又绵长,洒在青砖白瓦上,泛着一股梅子酒馥郁的香。汝江也似一川清酒,江畔立着平房,错落有致。陆云亭独自撑着一只小船,慢悠悠晃悠悠,在水上行了好多里,才看见前方的平地。   村民三三两两地聚在平地中央,围着两个人。其中一人瘦而高,虽是低头站着,依然要比众人要高出小半截;但却又极丑,脸上布满细长的刀疤。另一个人高声喊:“三两银子?我卖给你一个大活人,你就出三两银子?”   于是有人起哄地应道:“我多出四钱银子,不能更多。”   叫卖的人道:“不卖。最低五两,最低五两。”   旁人啐道:“你卖的人这样瘦,能做什么粗活,我怕买来连饭钱都要亏。”   那人道:“他看上去瘦,但劲儿不小。不信你来试试——”   “我出十两。”陆云亭朗声说。   众人哗然,纷纷回头去看。陆云亭将船撑到岸边,便竹篙一点,轻飘飘地借力跃到岸上。他轻功极好,身姿挺拔,这样一个动作做出来,竟能让小船一动不动。落地之时,却又跛了一下,左腿微顿,然后一瘸一拐地向人群中央走去。   原来是个瘸子。   叫卖的人眼睛亮了:“你出十两?”   “或者二十两。”陆云亭笑道,“我要买他,你卖不卖?”   疤面人微微震了震,慢慢抬起头来,望向陆云亭。他原先被当做一个货物卖了许久,都跟木头人似的,毫无反应。在这一瞬,却突然有了些生气。叫卖人在他肩上一拍,道:“卖!你说的,二十两。”   陆云亭从身上摸出一个小囊,抖了抖,将碎银子倒了大半,给叫卖人慢慢清点。钱货两清后,小囊顿时瘪了下去,他却半点不在意,笑嘻嘻地继续问:“请问客栈在哪边?我要先验验货。”    第2章   从梦中醒来之后,陆云亭依然觉得难受。   衣衫都被冷汗浸透了,黏在背上。有团火在嗓子里烧。他昏昏沉沉地起身,摸到了桌子边,给自己倒了杯冷茶。然后用发抖的手指去点蜡烛,火倏地燃起。陆云亭起头,才发现房里有另一个人。   那个被他用二十两银子买下的疤面人。   陆云亭愣了愣,然后笑了。他笑起来一贯好看,人本就俊秀,眉梢眼角的笑意更显一份风流。他拉开椅子坐下,又倒了杯茶,慢悠悠说:“是了,我还没验货。”   疤面人一动不动。   陆云亭道:“听他们说,你叫哑奴?”   疤面人张了张嘴,缓慢地从喉间滚出几个字:“我不哑。”   他的声音粗砺而刺耳,有如一张被烟火燎过的破琴。陆云亭嗤道:“和哑了也差不了多少。”   疤面人不语。   陆云亭道:“我买了你。”   疤面人涩然道:“是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你把衣服脱掉。”   疤面人垂下头,沉默了半盏茶的时间。他开始除衣,动作犹豫且缓慢。先是外袍,然后里衣。他身形修长,肩宽胯窄,但身体却和脸一样旧伤斑驳,不堪入目。脱到仅剩一条亵裤的时候,他顿住了,迟疑地看向陆云亭。   陆云亭坐在椅上怔怔地出神。   他对着疤面人,目光却是虚的,仿佛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往事。疤面人脸上那一点生气褪了色,显得愈发惨然。烛光盈盈,映得他的脸时明时暗,脸上的刀痕也黯淡了一些。陆云亭在茶盏上敲了下食指,叮的一响。他如梦方醒地抬起头,对疤面人道:“你先转过去,背对我。”   疤面人依言而行。   陆云亭低声道:“你的背影倒是有几分像我一个故人。”   疤面人默然。   “真巧。”陆云亭自嘲地一笑,“转过来,继续脱,把裤子也脱掉。”他放下茶杯,看疤面人带着难堪与抗拒,不情不愿地将亵裤也解下来。沉甸甸的阳具垂在胯间,两边的大腿根部又各有一条狭长的疤。   像是有谁将他的腿先切下来,又缝上去过一样。   陆云亭道:“你的心口有一道疤。”   疤面人道:“是。”   陆云亭低笑:“前后都有,是谁当胸捅了你一剑?都扎透了,你竟然没死。”   疤面人闭了闭眼道:“没死。”   陆云亭悠悠道:“我循着乩子之术,来沽酒乡找不死活偶,看来是真找到了。你若认我为主,便为我做什么事都行,是真的吗?”   疤面人不承认,也不否认,只道:“你已经买了我。”   “我想验证一下,你是不是真的能不死。”陆云亭道,“过来,我枕下有刀。”   疤面人赤条条地走过去,背着烛光,面容在阴影中看不真切。陆云亭命他跪下,他便跪下,一言不发地等待那柄刀落在自己身上。他低着头的时候,陆云亭却哑然了。陆云亭将刀推回到枕下,右手虚悬在他的头顶,叹了口气。   他轻声道:“你真像我的师兄。”   片刻,他又道:“我师兄活着的时候,可没你这样丑。”   疤面人一直垂着头,像死气沉沉的蒙尘的木偶。   陆云亭心道,我已经买了他,以后有的是机会验证。于是他的右手落在疤面人肩上,拍了拍,让疤面人站起来。他坐着,疤面人站着,在这样近的距离里,那一根阴茎便直挺挺地摆在了眼前。   陆云亭碰了碰,疤面人浑身一震,惨白的脸顿时涨得通红。   陆云亭道:“再跪下。”   疤面人僵硬地又跪了回去,只是阳具一直被陆云亭握在掌心。他闭上眼不敢看陆云亭,性器却自顾自地充血胀大了。陆云亭一手在上面缓慢地摩挲,一手按在疤面人的后颈。他弯下腰,嘴唇在疤面人的面颊边轻飘飘蹭过,停在耳畔:“你做过这事吗?”    第3章   陆云亭还在九叹峰的时候,想也不敢想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变成这样的人,主动做这种事。   他曾有琴,有剑,有师父,有师兄;一曲引来百鸟作伴,一醉梦过万载春秋。这样过了十来年,动乱突生。山火毕毕剥剥地在九叹峰上燃起,一夜之间师长同门都遇了难;他在乱中失了琴,折了剑,坠落山崖,九死一生地从鬼门关里活回来,却断了一条腿。   他还会笑,做旧日打扮,在汝江之上且歌且行,心里却有些不一样了。   便如一只瓷碗,碎了就是碎了,重新粘起来涂漆,也究竟不能修复得完好如新。   陆云亭咬住疤面人肩上的肉。   疤面人肏他,肉刃楔入温热的肠道里。他觉得疼,下身火辣辣地被撑开,颠簸,起伏。又有酸涩的难耐的快感从小腹升起,一直蔓延到眼眶。疤面人抱他,双臂紧紧箍着他的背。他闭着眼,想着疤面人,然后又想到了师兄。   他不敢松开嘴,怕自己不小心叫出了师兄的名字。   衣衫还没干透,又被汗水与交合处溢出的淫水浸得黏在臀上腿上。疤面人凑过去想要吻他,陆云亭避了开去。疤面人的神情是狰狞的,像一只失控的猛兽。陆云亭迷迷糊糊地想,现在又一点也不像师兄了。然后他被抱起来,重重地,又坠落下去。   阴茎撞进了更深处,几乎哽到了喉咙。   疤面人撕咬着他的耳根,从耳根啃噬到颈侧,又恶狠狠肏了好几下。   陆云亭被撞得眼前一片朦胧。   他愈发热,愈发疼,又愈发觉得空,唯有阳具撞进来的那一瞬才有了实感。他抓住疤面人的手臂,所触之处都是斑斑驳驳的旧创。疤面人是赤裸的,上臂的肌肉因施力而隆起。陆云亭将指尖陷进去,用力捏着,直到扣出血来。   疤面人停住动作,伏在陆云亭身上,舔了舔自己咬出的齿印。   陆云亭睁开眼道:“继续。”   疤面人垂眸看了看陆云亭紧绷的手指,扶住自己的下体,一点一点地抽出去。   陆云亭的神色冷下来。他推开疤面人,开始粗暴地脱自己的衣服。湿漉漉的衣料皱巴巴纠缠在一起,他便皱着眉扯。疤面人跪在床上看他,双腿打开,腿间的性器顶端还沾着一层晶亮的水光。陆云亭将他推倒,对着那根肉刃又坐了下去。   坐到底的时候,陆云亭终于觉得满足。他低头,望着疤面人道:“我令你继续。”   疤面人挺起腰,稍稍动了动,然后变着角度肏他。   那种难耐的疼痛又回来了。陆云亭随着疤面人的动作摆胯,让自己更疼。疤面人的双手都撑在他的腰上,他从疤面人的肩膀向下,摸到了挺立在胸膛上的乳尖。陆云亭闭着眼,伸手去掐去拧去揪,疤面人肏得他多难过,他便多用力地报复回去。反正疤面人连一剑穿心都不怕,又怎会怕这种小伤。   疤面人轻轻吸着气,阳具又粗大了一圈。   仿佛几乎要把穴肉撑破。   疤面人发了狠地冲撞,越来越快,每次都戳着陆云亭体内又酸又疼的一个点。他摇摇晃晃地喘息,过了一会儿,又低头咬住自己的左手,偶然漏出一两声短促的泣音。他自九叹峰毁之后从未哭过,此时此刻也不肯发出哭喊似的呻吟。疤面人闷哼,握着他的胯骨,把阴茎埋到最深处,将烫人的液体喷射在内壁里。陆云亭臀肉抖了抖,腰垮了下来,面颊贴在疤面人的胸膛上射出了一股浓精。   疤面人喘定,伸手去捧住陆云亭的脸,被汗水洗过的眼神和烛光一样柔和。   陆云亭将他的手拍开,一瘸一拐地下了床,捡起衣服自顾自穿起来。    第4章   疤面人的脸微微扭曲了一下,仿佛被人重重打了一拳。   陆云亭穿好衣服转过身后,他便又敛了情绪,低头望着床。   陆云亭道:“把衣服穿好。”   疤面人拾起地上的衣服,缓缓穿戴整齐。陆云亭方才注意到他的衣衫极旧,灰扑扑的,几乎已经不能再穿。陆云亭道:“明早去给自己买套好点的装束。”   疤面人低声道:“是。”   静默了一会儿,陆云亭道:“去让小二上菜。”   钱袋放在桌上,疤面人取来拢入袖中,便出了门。陆云亭又倒了盏冷茶,挑了挑烛火,找出纸笔伏在桌上写字。   纸是洒金帛宣,沾的墨又带了一股异香。待疤面人推门进来之时,他已停笔,将纸折了折,放在烛火上烧。客房里顿时漫出一股熏熏然的墨香。   疤面人道:“这是邪术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邪术又如何?”   疤面人道:“以元阳之气来驱小鬼做事,终非正道,轻者入魔,重则折寿。”   陆云亭抬眼道:“你懂的倒不少。”   他烧尽了纸,拍了拍手。残灰扑簌簌地地落到桌上。陆云亭欲将金纸收拾起来,疤面人按住纸的另一角。   “少用邪术。”疤面人道,“有什么事情,我可以帮你做。”   陆云亭笑了。   他唇角上挑,眉眼带笑,神情里却带了三分讥讽。他问:“当真?”   疤面人道:“你花二十两银子买了我。”   二十两银子,说少不能算少,但也决计不多。陆云亭悠悠问:“若别人买了你,你也会这样说?”   疤面人缓缓摇头:“没别人买我。”   他的一双眼眸极黑,这样低沉地不设防地瞧着陆云亭。陆云亭恍惚了一瞬,心道,他的眼睛倒是和脸完全不一样,也和师兄一样好看,只是师兄却从不会流露出这般眼神。   如此一想,之前那点的带刺的心思便淡了下去。说不出的苦涩的滋味又漫了上来,陆云亭移开目光道:“再过几日,我自然有事让你去做。”   疤面人问:“什么事?”   “杀一个人。”陆云亭道,“他害死我师兄,我要为师兄复仇。”    第5章   两碗清粥,一碟金钱肚,一小盘豆腐,上头撒着细碎的葱花。疤面人提箸布菜,陆云亭看了一眼,心道:“他倒是会叫菜。”   这恰好都是往日里他爱吃的东西。   虽是如此,疤面人将筷子给他,他懒洋洋吃了两口,便停了嘴。疤面人看向他,不知所以。陆云亭道:“你吃。”   疤面人摇头。   “不吃?”陆云亭道,“那便收了吧。”   疤面人静静地立着,肩膀塌了下去,似是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。陆云亭和衣上了床,对墙躺好。他的胸腹有一团火在烧,烧得胃里的食物翻涌,几欲吐出来。   疤面人问:“你可还好?”   他的嗓音嘶哑而破碎,陆云亭不想听,也不想应。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头,疤面人犹疑不决地按了按,随后向下摸索陆云亭的腕脉。   陆云亭转过来问:“你还懂医?”   疤面人道:“略知而已。”   陆云亭握住他的手腕,从自己的小臂上离开,放到小腹。   他的衣服仍然半干不干,贴在身上。瘦削的腹肉再往下,便是方才那抖抖索索射出阳精的孽根。疤面人的耳根红了,稍稍施力缩了一缩。陆云亭嗤地笑了一声,加大手劲儿,没让他撤手。   “方才肏得那么狠,现在又羞什么?”陆云亭懒洋洋道,“我的肚子里有一只蛊,它吃了你的精元,心满意足,所以就不让我吃别的东西了。”   疤面人讷讷问:“它在这儿?”   他贴着陆云亭的小腹,从肋骨下缘一寸寸按到腹股沟。他掌心温热,粗糙的掌纹不轻不重地贴在皮肤上,熨过去。陆云亭心道,蛊虫这么小,怎么可能摸得着。但疤面人的手法太好,他终究还是忍不住闭上了眼,全身都放松了,如一只被顺着梳毛的惫懒的猫,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。   一梦,便回到了九叹峰。    第6章   当年的九叹不是现在这般光景。山高而峭,岩间生着青松。风吹雨打不动,唯有在下雪的时候,才被染成白头。山腰常年笼着云,从下向上望去,只有一条细细的石梯通向天上。他的师门便在云端。师父观潮老人唐苍木抱着刚学会走路的他,教他认景:“那是云。”   陆云亭咿咿呀呀地叫。   唐苍木又道:“那是亭子。”   陆云亭扁着嘴看了一眼,挣扎着要自己下来走。   唐苍木耐着性子教他:“你的名字便是云亭。来跟我念一遍,云,亭。”   陆云亭噫了一声,摇着头,怎么也不肯开口。唐苍木也黑了脸,把他的头扭过来对着亭子道:“你念不念。”   陆云亭吸了吸鼻子,哇地哭了出来,低下头带着哭腔黏黏糊糊口齿不清地喊:“师兄,我要师兄!”   当年的师兄也是一个小团子,圆扑扑粉嫩嫩,裹着厚衣服站在唐苍木的背后,脸颊冻得通红,神情举止却偏偏跟个小大人似的。陆云亭从唐苍木身上下来,跌跌撞撞扑进他怀里。他接了接,却没接住,于是两只团子便一同往后倒,滚到了雪地里。   唐苍木拂袖而去:“胡闹。”   师兄蒋子骞道:“师父!”   蒋子骞待追上去,却被陆云亭一把扯住了袖子。小陆云亭坐在地上哭得一塌糊涂,双眼红红地望着师兄。师兄叹了口气,撸起袖子给他擦了擦脸。   陆云亭哭着哭着打了个嗝儿,然后又破涕笑了出来。   蒋子骞戳戳他的脑门道:“你真是胡闹。”   他一向胡闹,从小到大,都是九叹峰上的混世魔王。太阳起了又落,山花谢了再开;唯有这天地和岩间的松是不变的。他也以为自己的一生也大抵如是,却不想如今竟能流离至此。   下了山,才明白逢纷离世,怨思远逝的种种忧苦。   悲歌当泣,遥望不能归。   他满头大汗地醒来。   东方微微发白,远远的传来零星的鸡鸣和狗叫。桌上蜡烛扑地灭了,屋里昏惨惨几乎什么也看不见。陆云亭扑腾着下了床,抹黑收拾自己的行囊和什物。他一瘸一拐地走,又被椅子绊了一下,正要倒地的时候,疤面人扶住了他。   疤面人问:“何事?”   陆云亭眨了眨眼睛,转头见着了疤面人那双过于清亮的眼眸。“   有那么一瞬,他觉得自己还像是在梦里。他没有来地想,这回倒是扶住了。   想完之后,陆云亭便愣住了。他自嘲地笑笑,用力捏了捏自己的大腿。在这间屋子里的是疤面人,不是他的师兄。”   “往东去。”陆云亭道,“小鬼与我传来消息,我要杀的那人在东方。”    第7章   汝水一路向东,最终并入蒙湖。蒙湖一带多习武人士,有万刃谷,有霓霞楼,以及五湖四海无处不在的逍遥游门人。出了沽酒乡,陆云亭便租了一辆马车,让疤面人驾车前行。   他不爱乔装打扮。但九叹毁了多年,他若被仙门中人看见,必少不了麻烦。   如今正是初夏,天热,马车里又没有风。一路颠簸下来,陆云亭有些昏昏沉沉。于是到了人迹罕至的小路,他便揭了帘子,探头看看外面。   疤面人回头望他。   陆云亭一直没有说话,他也一路无言,大抵是自知声音实在难听。但哒哒的马蹄声又显得太单调,陆云亭忽道:“早晨走得太急,忘了帮你买套好点的衣服。”   疤面人道:“不必,费钱。”   陆云亭轻笑:“我出去寻仇,随从反而穿得这样不讲究,岂不是堕了我的威名。”   疤面人抿了抿嘴,切当是笑。   但这笑也实在是难看,让斑斑驳驳的刀疤全都扭曲了起来。陆云亭以手支颐看了一会儿,又悠悠道:“我忘了问,你又怎会流落到这种境地。”   疤面人沉声道:“被卖来沽酒乡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之前呢?”   疤面人又答:“还是被卖。”   “再之前呢?”陆云亭问,“你是不死活偶,怎么可能一做出来便被卖?哪有这般做亏本买卖的道理?”   他问得刻薄,无异于直戳疤面人的旧创。疤面人闭了闭眼,神情惨淡,反问:“你的师兄又是如何死的?”   陆云亭沉下脸道:“与你何干?”   疤面人低声说:“我是怎样到今天的,也与你无关。你买了我,我便为你所用,如此而已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我要你忠心无贰。”   疤面人道:“我怎会生贰心。”   陆云亭哼了一声。疤面人的叹息隐没在风里和马蹄声里。他喊了驾,提鞭抽马,驱车驶过一丛丛翠竹一簇簇草。过了半刻,他道:“我方才不该那样说你师兄。”   疤面人将语气放得又轻又柔。只有真正歉疚的人才会这样说话。陆云亭靠着车厢坐着,仰头盯着受潮的木顶,心中思绪万千,都觉得不是滋味。   他终究没有理会疤面人的道歉。   陆云亭问:“离蒙湖还有多久?”   疤面人回首看了看他的脸色,才道:“小半天的路。”   陆云亭问:“日落前能到吗?”   疤面人道:“能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那你停车。”   疤面人不解,却还是勒了马,停在竹木边。他跳下车,将马绳拴在主根。陆云亭唤他:“上来。”   他便又爬上车,弓腰坐到了陆云亭的身边。   陆云亭道:“我以后都唤你作哑奴?还是你喜欢别的称呼?”   疤面人沉默了片刻,方道:“哑奴便好。”   陆云亭失笑:“好。不过别人若是先听我这样叫你,又听你开口说话,定要大吃一惊。”   哑奴又抿了抿嘴。   陆云亭想,师兄可比他会笑多了。   他懒洋洋地招了招手,让哑奴靠得更近一些。竹帘筛出一道道纸一般薄的光,映在哑奴的脸上。哑奴眼睛睁大了,睫毛微微发颤,脸上的旧伤泛白,皮肉里尽是深一道浅一道的痕。   陆云亭用食指描着哑奴脸侧的疤,从耳垂,沿着颔骨的线条一点点向下,到颈侧,描过锁骨,再慢慢伸入粗布衣裳里,捏住胸膛上的乳尖。   哑奴吃痛,霎时乳尖便颤巍巍地硬起来。   陆云亭道:“我饿了。”   他单手去解哑奴的腰带。哑奴侧身闪了一下,哑着嗓子道:“你昨晚便没吃东西。”   陆云亭笑了出来:“你是听不懂吗,哑奴?我不想吃东西。我要你肏我,同昨天一样。”    第8章   少时陆云亭最爱做的事,便是漫山遍野地找师兄。   一同练剑,一同习琴,或者下一局棋,吃一餐饭,然后击碗而歌。陆云亭的嗓子清亮,师兄的声音略低沉一些。然后他们对饮,喝多了,陆云亭也就忘了尊卑长幼,拖长了音调喊:“子骞,子骞子骞。”   师兄在他额上弹了一下,道:“没大没小。”   陆云亭醉眼迷蒙地嬉笑,抱住师兄不肯撒手。   师兄腰背绷紧了一瞬,复又放松下来。他叹道:“你啊”   陆云亭解着哑奴的衣服,又茫茫地想起了许多旧事。哑奴胸膛微微起伏,呼吸间带了些情欲与急促的温热。陆云亭将他剥光,握住他的阳具,指尖在顶部轻柔地打转。   那根肉刃粗长勃发,一抽一抽地抬着头。陆云亭觉得有趣,便低头伸出舌头舔了舔。他用舌根按着龟头的下缘,舌尖一点点拍在柱身的阴茎上。哑奴滞了一滞,右掌贴在陆云亭的后脑,哑声道:“你不必如此。”   陆云亭抬眸问:“不必如何?是这样……还是这样?”   他含着阳根,说起话来显得含糊,又夹着啧啧的令人面红耳赤的水声。他埋着头,将哑奴的孽根含到喉咙,再吞吐着用喉管挤压。哑奴极低地呻吟出来,指尖抓着陆云亭的头发,也不知是想拒绝,还是想被咽得更深一点。陆云亭却慢慢地向后退,唇舌一齐用力,从根部向着柱头又吸又吮。   哑奴破碎地道:“不必……舔我……”   陆云亭坐回去,抚弄了下哑奴被舔得水光莹莹的阴茎,笑道:“弄湿一点,才能进来。”   哑奴闭了闭眼,又睁开,极深邃地望着陆云亭。陆云亭移开眼,掀起长袍,解开裤带。他身材纤瘦,这般一拉开,丝绸亵裤便滑落下来,堆在脚踝。   哑奴单膝跪下去,吻住陆云亭的阳具。   陆云亭猝不及防,“啊”地叫出声,喘息着道:“你含住我的做什么?直接进来便是。”   说是这样说,他眼眸却阖上了,满面潮红地享受起来。哑奴依他刚才做的那样,如法炮制了回去,用又软又暖的唇舌伺候得他浑身发软,仿佛要飘到了天上。陆云亭伸手抓了两把,终于抓住了哑奴的肩膀,将自己的指头用力掐了进去。   哑奴抬了抬头,舌尖沿着阴茎背面的经络向下,舔过阴囊之间的细缝,又轻柔地戳弄肉穴又紧又热的入口。   陆云亭呼吸乱了一瞬,自语道:“你学的倒是挺快。”   哑奴沉默地舔弄,垂着眼眸,一圈一圈往深处舔去。陆云亭的小腹又有一团欲火在烧,烧得他空虚而难耐,只能挺起腰让哑奴舔得更深。舌尖划过穴肉,哑奴的鼻子戳在会阴。又有一根手指迟疑不决地伸了进来,在后穴里缓缓地抽插,似是要将每一寸肠壁都照顾到。   陆云亭握住哑奴的手,低声道:“够了,进来,我喜欢疼一点的。”   哑奴红着眼角看他。   陆云亭把亵裤踩下来,拉起哑奴,挺腰让自己的下体与哑奴的阴茎相碰。他的入口还不大放松,却一张一合的,仿佛是等待被肉刃贯穿。哑奴扶起阳具,头部抵着穴口,深深吸了一口气。   陆云亭忽道:“你若是能背过去做该多好。”   哑奴缓缓低头,伤痕累累的面颊抽搐了一下。   “从背后看,你更像我师兄。”陆云亭失笑,“还是我转过去好了。”   陆云亭推开哑奴,自己翻了个身,翘着臀跪在马车的坐垫上,脸向着小窗。他低声道:“肏我。”话音未落,哑奴便猛地冲了进来。   疼。   哑奴一操到底,孽根又硬又烫又涨,撑得他仿如从腰以下都裂开了。陆云亭咬着小臂,从喉咙里漏出一声极轻极轻的泣音。哑奴顿了顿,伸手握住他的阴茎套弄起来。   其实用不着套弄,陆云亭的阳根早已坚硬得如铁一般,前端的小口也溢出了晶亮的津液。哑奴的动作放缓,他反而皱起了眉毛,焦灼地摆起腰向后吞吐。哑奴环着他的小腹,不紧不慢地抚着前端,不紧不慢地用肉刃在体内研磨。他动得太慢了,也太温柔了,反而成了一种折磨。陆云亭哑声喊:“快一点。”   哑奴不应,依然缓缓地抽动,每一次进攻都巧妙地换着角度和方位。陆云亭急躁起来,待要挣扎,却被紧紧抱着。哑奴的胸膛贴着他的背,胯骨撞在臀肉上。陆云亭挣不脱甩不掉,便如一根无所寄托的浮木,哪儿也靠不着。他突然发了狠道:“肏这么轻,你还是不是男人。”   哑奴吻了吻陆云亭的后颈,又顶了一下腰。陆云亭还觉得这样空,还是一点也不疼。哑奴再顶了一下,阴茎戳过体内的一个点,陆云亭只觉一股酸胀的满足感从后方升腾,温温热热聚在腰腹,让他的穴道缩紧,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瘫软了下来。   哑奴知他得了劲,便缓慢地、坚定地、温柔地朝着那个点碾过去。   陆云亭的小腹在发抖,而后连手也在抖,最后是全身。哑奴肏得慢极了,又满极了。每一回进出,都让陆云亭清晰地感觉到整个过程。他的肉穴是如何被撑开,如何被操得出了水,又如何恋恋不舍地挽留那根阳具。他宁可哑奴快一些,像上次那样,急风骤雨般令他又疼又爽,无暇想其他的事。可哑奴偏不。   “重一点,”陆云亭低吟,“你重一点,肏狠一点……啊……”   他的声调越发的软,像是沾了蜜,像是在跟哑奴示弱。像许多年前,他对师兄说,练剑时你出手可以重一点,别老让着我。   哑奴一言不发,又吻他的脖子。   陆云亭在高热似的情潮里瑟瑟发抖,缩成小小的一团。哑奴用双臂将他架起来,身体撑开,没完没了地肏他,没完没了地吻他。马车摇摇晃晃,天地摇摇晃晃。陆云亭失了神也失了态,只能喃喃地迷迷糊糊地求饶:“我会泄的,我会泄出来的……”   最后的师兄两字梗在喉头。哑奴用肉刃挤过那一点,入髓的酸畅令陆云亭在哑奴的手心高潮。   他泄了许多,断断续续的。哑奴戳一下,阴茎顶端的小孔便溢出一股白浊。陆云亭眼前发白,恍恍惚惚地沉浸于余韵里,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时何处。哑奴这才开始冲刺,用力撞了许多下,终于在陆云亭紧致的肉穴里射了出来。   待哑奴拔出阳具之后,一股浊精便顺着陆云亭的大腿流下来。哑奴为他清理干净,再翻过来时,他竟已经累得睡熟了。   哑奴望着他,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脸颊,半晌,用嘶哑的嗓音叹道:“你啊……”   无人应答。    第9章   到了蒙湖,恰是日落日分。   湖水如明镜一般,映着天映着彤云。仿佛有一团火,红艳艳从天际烧到了湖中。陆云亭醒来之后,半句话也没说,倦倦地望着窗外。哑奴打马自湖边走,粼粼的车轮碾过碧油油的草,马蹄声也显得悠长。   复行数十里,陆云亭道:“住前面的客栈。”   哑奴应道:“是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要借宿,你去说,好了喊我。   哑奴道:“好。”   又是无言。哑奴在客栈边停了车,拴好马,走进大门。陆云亭靠着车壁,倾听外头的动静。有脚步声,有切切的私语,却听不明朗。想来应是哑奴太丑,引来人议论。他昏昏沉沉地等了好一会儿,哑奴才回来。   哑奴道:“只有一间房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正巧,我们也不用两间。扶我下去。”   他瘸着腿借力落了地,却不愿再被搀着,自顾自一拐一拐地走在前头。及到门前,哑奴快两步帮他推开门。陆云亭走进去,先停住脚步,望了一圈屋里的人。   靠门边的一桌坐着两人,应是过路的寻常商人。再中间一点,坐着霓霞楼的女弟子,蒙着面纱自斟自饮。陆云亭慢腾腾地继续往里,朝最靠近柜台的一桌走去。   店小二扬声问:“敢问客官可是要住店?”   陆云亭笑吟吟道:“不错,住店,但不必急。我在这儿碰到两位故友,想先叙叙旧。”   桌前的两人一个身着青衣,一个穿着白袍,闻言纷纷抬起头。   陆云亭拉开椅子坐下去,招手要来一壶酒,又点着两人道:“将账记在他们身上。哑奴,你也坐,一起来喝。”   青衣人一字一顿地道:“你是陆云亭。”   “是我。”陆云亭微微一笑,“我还活着。”   哑奴放在桌上的手握成了拳头。   白袍人已经握住了手边的剑,却被青衣人按住了。青衣人道:“我便知你不会这么容易就死。九叹灭门三年,你果然又活着出来了。”   陆云亭笑道:“若是不出来,岂不是让你们失望了?你们在九叹的悬崖峭壁下搜寻了这么久,不就是想着我没死干净嘛。”   白袍人一拍桌子,怒道:“哪来这么多废话,既然敢出来,我们再杀一遍就是。”   他弹剑出鞘,抄起剑柄,便抖着剑尖摇摇晃晃地朝陆云亭双目刺去。这一招名叫镜花水月,看着好躲,却是虚虚实实,藏着数不尽的后手。陆云亭笑嘻嘻坐着一动不动,哑奴霍地站起来,赤手探入剑势的中央,任上臂小臂被锋刃切出一道道深及白骨的伤,拧住白袍人的腕关节一折一扭,再将长剑也卸了下来。   哑奴道:“你再说一遍。”   白袍人脸色如金纸一般,冷汗涔涔而下。门边的两位商人也吓得躲了出去,店小二锁在柜台边瑟瑟发抖。青衣人缓缓站起来,拔剑平举于胸前,道:“放开他。”   哑奴森然道:“把当年的事再说一遍。”   他本就长得可怖,现在沉了脸,目光凶狠,更显得像恶鬼罗刹一般。青衣人望了他一眼,便将目光投向陆云亭,道:“你倒是养了一条好狗。”   陆云亭不理,径直问道:“告诉我,卫森身在何处?”   哑奴手一抖,白袍人顿时杀猪般地叫了起来。   陆云亭讶然看了一眼,只见白袍人的腕骨竟然被捏得粉碎,只剩一层皮连在中央,晃悠悠地垂下来。哑奴力大如斯,这只手是断无半分复原的机会了。   青衣人不为所动,冷然道:“你果然要先找卫森。”   “我亲眼见他举剑杀我师兄……”陆云亭猝然闭了闭眼,呼吸也急了半分,“只要我还有半口气,就是找到天涯海角,也要复仇。”   青衣人放声大笑:“就凭你,一个跛子?卫森是何等人物?他当日上山拜师,你们不疑有他。今日九叹门人被他搅得死的死残的残,你竟还想找他复仇?”   陆云亭站起身。   他的脸庞白得像雪,偏偏双颊染了两抹不自然的潮红。他定定看着青衣人好一会儿,才移开眼,伸手指着一旁的白袍人,对哑奴令道:“杀了他。”    第10章   哑奴闻言,便出了手。他捏着方才从白袍人手上夺来的剑,歪歪斜斜地一砍,朝白袍人当头劈去。他这一下毫无章法,白袍人矮身将头一缩,就躲了过去。青衣人笑了出声:“堂堂九叹弟子竟沦落到这种地步。就连杀个人,也要找一个身手笨拙如斯的农夫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你切莫忘形太快。”   青衣人道:“忘形?”   陆云亭低头玩把着桌上的酒杯,道:“你可知我为何要叫这瓶酒?”   三言两语之间,白袍人的局势便不利起来。哑奴剑虽用得不堪入目,但胜在力大无穷,又不怕受伤。白袍人毕竟废了一只手,又痛了这样久,几个来回边躲边退,便被逼到墙角。哑奴歪歪扭扭地一刺,他避无可避,只得闭上眼准备受死。   青衣人抄起酒壶扔了出去,恰好将剑势格开。瓷壶从剑锋上撞过,便碎了,酒水乒乒乓乓地撒了一地。剑尖堪堪从白袍人肩头歪了过去,刺出一条长长地血痕。哑奴被浇湿了半身,酒水混着血水,浸透了粗布衣衫。   青衣人救完白袍人,方转过来问:“为什么?”   陆云亭道:“你可知,有种蛊虫最是嗜酒。”   青衣人挑眉道:“嗜酒又如何?”   陆云亭道:“它嗜酒,又好吸人功力。若是不小心运了劲,那便遭了。它会顺着经脉一路游走,直到丹田;然后在丹田里横冲直撞,痛得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。”   青衣人脸色微变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   陆云亭忽的又笑了:“你向来自诩聪明,此时定是怎么也想不通是如何着了我的道儿:你一没碰我,二来滴酒未沾,却还是被下了蛊。我说中了,对不对?”   白袍人突然嗬嗬地哑声叫了出来。   他满面血污,四肢如断线的偶人一般软软垂下,喉头被捅穿了个洞,汩汩地涌出血来。哑奴横剑于他颈间,转头望着陆云亭,等待最终的命令。陆云亭皱着眉道:“直接杀了。”   哑奴举剑劈下,白袍人头一歪,便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。   青衣人按着小腹,强行忍痛道:“你待如何?”   陆云亭道:“告诉我,卫森在何处?”   青衣人哼笑了一声,闭上了双眼,摆出了等死的姿态。   陆云亭站起身,将酒壶拎起,倾出冷酒浇在他头上。蛊虫闻到酒味,更是霸道了起来。青衣人咬住牙,面色惨白地忍耐,身体抖得如糠筛一般。陆云亭提着他的头发,强迫他仰起头,再逼问了一次:“卫森现在何处?”   青衣人不语。   陆云亭道:“你倒是不怕死。”   青衣人哑声道:“比起死,我更怕卫森。”   陆云亭沉了脸,吹了声哨。青衣人闷声痛呼,一只白而小的蛊虫自他的眉心跃出,伴着血和脑浆,落到了陆云亭的掌心。他死了,犹自瞪着眼,却再也说不出话。陆云亭将蛊虫拢入袖内,再取来绢布仔仔细细地擦干净手。   哑奴提剑走来,陆云亭扫了他一眼,道:“去搜搜这两人身上有没有银钱。”   哑奴应了一声,却半晌也没有动作。   陆云亭道:“怎么不动?”   哑奴看了看青衣人眉心的血洞,又看了看陆云亭的手。又静默了许久,方道:“这是催命蛊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那又如何?”   哑奴缓缓道:“催命蛊太过凶险。若是用不好,容易反噬。”   陆云亭笑了:“蛊王就在我的肚子里,我怕什么反噬。”   哑奴怔了,干涩地问:“蛊王?”   “不错,蛊王。当年九叹峰上的秘宝,卫森做梦也想骗来的蛊王。”陆云亭语调转低,变得又嘲讽又苍凉,“他害死这么多人,蛊王最终还是落到了我这里。”   哑奴动了动手臂,仿佛想碰陆云亭,又不敢。   陆云亭低语:“罢了,我和你说这些又做什么。哑奴,去,搜一搜他们身上还有没有钱。”   哑奴如提线木偶一般走过去,低头掏了掏青衣人的荷包。又过了一会儿,他抬起头,犹豫地问:“当年   他怎样害了你?”    第11章   陆云亭在九叹的时候,从未杀过一人。峰顶本就无人可杀。唐苍木对两个徒弟更是严加管教,责令非生死关头,不可对外人拔剑。   陆云亭曾笑问:“既然不能拔剑,那习剑还有什么用处?不如多弹弹琴,喝喝酒,睡睡觉。”   唐苍木瞪了眼,正要发怒。蒋子骞抢先道:“你不习剑,如何自保?又如何惩奸除恶,帮助无辜的人?”   陆云亭忙低下头,连声应是。但他究竟是偷懒了,练得久了,就开始向师兄讨饶。师兄每次都道下不为例,却每次都顺着他。   没别的事情可做的时候,他们就在山上乱逛。低一些的山坳里有野猪野兔野鸟,可以猎来打打牙祭。这算是陆云亭少有的动武的机会了。有时也跳进潭水里抓鱼,出来的时候衣衫都湿透了,贴在身上,尽显他修长劲瘦的少年人的躯体。   师兄在岸上移开眼,斥责道:“成什么样子,快把干衣服换上。”   陆云亭嬉笑:“我才不换,师兄也一起下来玩罢,凉快!”说着,便勾住蒋子骞的衣袖,两人一同跌入水中。   蒋子骞向来稳重,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候。陆云亭哈哈大笑,把鱼把潭水泼了他一头一脸。蒋子骞板起脸,用小擒拿手钳住陆云亭的双腕扭到背后,按好压住,作势要打屁股。   陆云亭大惊失色:“师兄饶命!”   蒋子骞放了他,在他的发顶弹了一弹,道:“十八般武艺样样稀松,还整日胡闹,该打。”   陆云亭转过来,坐在水潭边的青石上,用湿漉漉的水洗过一般的眼神望着蒋子骞。   潭水映着苍蓝的天穷和森森的草木,陆云亭的一双眸子和潭水一样清澈。蒋子骞又说不出话了,默然了好一会儿,才叹着气向陆云亭伸手:“上来吧。”   陆云亭弯起眼眸,笑吟吟地握住那只手。   又有一日,他们在山上发现了些不一般的事。   那天正是隆冬,到处都积着又松又软的雪,一脚踩上去直没到大腿。陆云亭先是听到狼嚎,循声过去,却见白雪上落了一滴滴的血,如红梅,血迹的尽头躺着一个人。   那人穿着单薄的衣衫,脸色又青又白,眉眼上都结了一层霜。一只雪狼死在他身边,肚子上插着一柄剑,想来是要吃那人却没咬着,反而拼了个两败俱伤。   陆云亭望了师兄一眼,问:“师兄,我们要救他吗?”   虽是问话,但他已经忍不住流露出了跃跃欲试之意。   蒋子骞道:“那便救吧。”   陆云亭喜上眉梢,仍要多问一声:“他若不是好人呢?”   蒋子骞道:“那便不救吧。”   陆云亭愣了一瞬,期期艾艾道:“我们……还是救吧,他都要冻死了。世上哪来这样多多坏人。就算他不怀好心,我们也还有师父在,救了再杀也来得及。”   蒋子骞轻笑道:“看来师弟心中早有主见了,又何必来问我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师兄就是爱作弄我。”说着蹲下去,将那人翻了过来,仰面摆好,摸上他的脉搏。   蒋子骞忽的“噫”了一声,弯腰从那人怀里抽出一个小木牌。木是檀木,牌面上寥寥几刀刻出了一副渔人垂钓的画。蒋子骞道:“他拿着师叔的令牌,我们是非救不可了。”   他们两人的师叔是寒江钓叟谷怀虚,与唐苍木同辈,却脾气更加古怪。不喜在九叹峰上常住,更爱四处行走,以天地为家。但行走江湖总怕出什么意外,是以当年下山之前,唐苍木给了他三个令牌,嘱咐他遇到麻烦便遣人持牌上山。   但多年以来,这还是头一枚送回九叹的令牌。   师兄弟俩一人忙着给师父传信,另一人用枯木捆了一只简简单单的小雪橇,把那昏迷不醒的少年抬上去。待放好之后,那人却突然睁开了凝着霜和血的眼睛,猛地扣住陆云亭的手腕,一遍遍地说:“救我,救我,救我……”他越说越虚弱,最终只剩嘶嘶的气音,仿若嗓子眼破了一个透风的大洞。   陆云亭从未见过如此惨状,心下恻然。但终究是少年人心性,好奇心重,当下便拍着那人的手背,放柔了声音答:“我自然会救你。你叫什么名字?”   那人长了张嘴,没有声音,只做出了两个字的口型。   那两字是卫森。   日后陆云亭枕着剑入睡,又冷汗涔涔地惊醒的每一晚,都悔恨得不能自已。为什么当初要救了他?为什么不偷偷砸碎那张檀木牌?为什么不趁他伤重给他当胸一剑?    第12章   镜湖的夜很静,不似九叹,总有无休无止的风声与松叶摇动的沙沙声。陆云亭在这静极了的夜里梦一阵醒一阵,辗转反侧,怎么也睡不好。   自从下了山,他便少有睡得好的时候。   待夜深露重,窗外传来了三声更响的时候,陆云亭睁开眼,朦朦胧胧地起身。他低声喊:“哑奴。”   哑奴从床上翻下来,替他点亮一盏灯。   陆云亭披着外袍,心不在焉懒洋洋地剪了一小截灯芯。灯火亮了半分,映得他苍白的面颊也多了几分暖色。他静默了良久,终于倦倦地抬眼道:“帮我把请小鬼的纸墨拿来。”   哑奴道:“你病了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拿来。”   房里弥漫着一股潮气。陆云亭见哑奴不动,便沉着脸站起来,打算自己去取。人还没站直,却晕了半刻。天旋地转,眼冒金星。哑奴扶住他,又低声重复了一遍:“你生病了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去拿,不能错过时辰。”   哑奴叹了一口气,将陆云亭按回去,说道:“你要画什么卦?我为你画。”   陆云亭想,哑奴连这也会画?但他实在太疲倦了,脑袋昏昏沉沉地发疼,只好挥了挥手道:“画雷泽位,完了让我看一眼。”   哑奴走过去,脚步踩在起了潮的木地板上,便是一声响。陆云亭靠着床头闭目养神,慢慢地听他在行囊前站定,开始沙沙地翻找。然后研墨,落笔。墨香扑鼻而来,熏得陆云亭更烦闷,皱起了眉毛。   半晌,陆云亭问:“好了?”   哑奴不语。   灯芯啵地爆开,陆云亭豁然睁开眼。他连唇色都是发白的,瘦骨嶙嶙地站在窗边,真如鬼魅一般。他望着哑奴,一字一顿地问:“你在做什么?”   哑奴半垂着头,鼻观眼眼观心,持着金箔纸在灯火上烧。   陆云亭气极了,摇摇晃晃地一瘸一拐地踱过去,指尖已经备好了催命蛊。哑奴缓缓地摇了摇头,按住了他的手。   哑奴的掌心里有一道疤,又长又硬,硌在他的手背上。陆云亭原已起了杀心,待看清纸上的卦象之后,却又松懈下来。   待纸被烧尽之后,哑奴方道:“我在遣小鬼缠住卫森。”   陆云亭低低地笑了一声:“你烧的是自己的阳寿。”   哑奴道:“我又不会死。”   他说得淡然,仿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。陆云亭道:“我怕你浪费了我的纸墨。”   哑奴抿起嘴角。   然后又是沉默。烛火明晃晃的烧,陆云亭得看久了,眼前便只剩一片光斑。他晃晃悠悠地靠回到床头,对着烛台继续出神。哑奴低头走过去,将灯吹熄了。   哑奴道:“再睡一会儿。”   陆云亭不想动。   哑奴将他扶着躺平,还掖了掖被子。陆云亭眨了眨眼,在被窝里歪着头瞧他。哑奴移开眼,低声道:“好了。”   他自己却不睡,只是走开了,望着窗外的月亮。陆云亭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缓而悠长。偶有浮云飘过,一丝丝一缕缕遮住了月色。哑奴便稍微低下头,将目光投到陆云亭苍白的脸上。   过了许久,陆云亭突然呓语一般道:“一条好狗。”   哑奴一怔,想起白日里青衣人的话,才明白原来说的是自己。他的胸膛急促起伏了一瞬。陆云亭却不说话了,翻了个身,摸到了枕头下的剑,复又睡去。   翌日清晨,一觉醒来,陆云亭的病竟是更严重了。   他发着烧,脸颊两侧多了几分不自然的嫣红。人没精打采,却偏偏要不停地使唤哑奴。倒一杯茶,或是烧一壶水。哑奴稍微动作慢了点,他便沉下脸,怏怏地抱着被子坐在床头。   哑奴道:“我去帮你抓点药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不许去。”   哑奴叹了一口气:“你病成这样。”   陆云亭把眼睛睁得圆圆的,像九叹峰上受了惊的满怀戒备的松鼠。哑奴在身侧蜷起手指,目光也变得柔软了。陆云亭开口,话里却带着刺:“你要是趁我生病,偷跑了或者做出不利于我的事情呢?”   哑奴道:“你不是早有手段吗?”   陆云亭呆了呆,问:“你知道?”   哑奴道:“我知道。”   陆云亭问:“你何时发现的?”   哑奴抿了抿嘴角:“你第一次让我做那事的时候。”   陆云亭轻声道:“是了,你连催命蛊都认得,我暗中给你下蛊,自然瞒不过你。可你既然认出来了,为何还要继续做下去?”   哑奴默然了良久,方道:“你买了我。”   “就凭二十两银子?”   “二十两银子。”   陆云亭合上眼,又笑了出来:“我那二十两银子你又没拿到半分,胡扯。再去给我倒杯水。”   哑奴兑了点冷水,让杯中温度恰好暖而不烫,再端给陆云亭。陆云亭接过来,却不喝,只是用指尖在杯壁上摩挲。哑奴也不催他。他望着杯上腾腾的热气,又道:“你这是在怜悯我?因为昨晚听了我说的故事?”   哑奴道:“不是。”   陆云亭问:“你从前被卖了多少银两?”   哑奴道:“多的五两,少的一两半。还有时候是被捡回去的,我……我曾经疯疯癫癫过了许多年。”   陆云亭嗤笑:“我知道。做活偶本就是逆天改命的事,你现在还能谈吐行动如常,已经算是幸事了。”   哑奴不做声,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。   他昨日与白袍人打斗时,曾被剑刃划出许多条长而深的伤,现在却连痂都落了,只剩一道道泛着粉的新皮。陆云亭戳上去,将新皮按得发白,道:“你的伤好得挺快。”   哑奴道:“是比你的病快一些。”   陆云亭低低哼了一声。   哑奴抽回手,安慰他:“你继续休息,我还是去帮你抓点药。”   陆云亭靠在床头,怔怔地想,这句话倒真像师兄的语气,但师兄又哪来这样哑的嗓子。这种思绪上了心头,他便更没心思吃药了。哑奴拿着钱袋,已经走到了门口,陆云亭唤他:“慢着。”   哑奴将手放在门背上,没走过来,只回头看他。   陆云亭道:“过来。”   哑奴叹了口气,慢慢地走来,按陆云亭的意思在床边弯下腰。陆云亭碰了碰他脸上的长疤,道:“我应该是能让你的脸复原如初。”   哑奴颤了颤,脸颊绷了一瞬,仿若多年以来的旧伤又疼了起来。他涩然道:“不必。”   陆云亭轻笑:“为什么?你现在这么丑。”   哑奴道:“以前也很丑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总不会比现在还难看。”   哑奴摇头。   陆云亭的指尖顺着哑奴颧骨上的一道刀伤画下来,一直触碰到颈间,然后按住喉结。哑奴避开陆云亭的目光,喉结微微地动了动。陆云亭嘘了一声,小声斥道:“别动。”   哑奴在他的指尖下沉默。   陆云亭病得眼角也泛了红,仰头看他,看了良久。   “我师兄若是还活着……”陆云亭道,尾音在房里散开。   哑奴嘶哑地说:“你烧糊涂了。”   陆云亭低笑了一声,带着七分冷静与三分疯狂道:“大概是糊涂了。你要不要趁这个机会来肏我一回?”    第13章   当年在九叹峰上的时候,陆云亭就不爱喝药。刚煎出来的药又苦又烫,没法入口;待放一放,就凉了。冷药下肚,更难受得他五脏六腑都要结成了冰。   唐苍木不耐烦做这种哄小孩的事情,说了两回,就往桌子上一拍,怒道:“你喝不喝?不喝我就亲自来帮你灌。”   陆云亭鼓起腮帮子,慢慢拉起了被子,把头蒙住。   唐苍木黑着脸朝窗外喊:“子骞,你进来。你有耐心,哄哄你的好师弟。”   蒋子骞应了一声,走进门里。唐苍木气冲冲拂袖而去,到了门边,却还是回过头,悄悄地看两个徒弟的动静。   蒋子骞端起碗,试了试温度,然后对着陆云亭道:“师弟,来喝药了。”   陆云亭将被子往下拉了拉,露出一双黑漆漆圆溜溜的眼睛。蒋子骞笑道:“你不肯吃药,师父几乎要气得打你。”   陆云亭苦着脸摇头。   蒋子骞道:“听话。”   陆云亭可怜兮兮地道:“我要病好了之后,师兄带我下山玩。”   蒋子骞道:“好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还要师兄吹笛子给我听。”   蒋子骞道:“也行。”   陆云亭抱着被子,不情不愿地伸手去拿碗。伸到半路,又缩回来,飞快地补充:“还要师兄给我讲故事。”   蒋子骞敛了笑,看着手里的药碗道:“我看你是真不打算喝药了。”说罢,就把碗放回桌上,往门边走去。   陆云亭喊他:“师兄。”   蒋子骞不理。   陆云亭跌跌撞撞地下了床,去牵住他的袖子:“师兄别走。师兄我错了,我喝药。”   蒋子骞道:“药在桌上,不在我这儿。”   陆云亭求道:“那师兄和我一起回去,你看着我喝。”   他俩回到床边。蒋子骞把药端过去,陆云亭便接过来,苦着脸咕噜一口闷。他喝得痛苦万分,蒋子骞在床边却翘起嘴角,露出了一个笑。   陆云亭喝完问:“师兄在笑什么?”   蒋子骞压低声音道:“笑你。师父拂袖而去,你不肯喝,我转身要走,你怎么就喝了?师父要是看到,怕是要气得不行。”   陆云亭也小声应到:“因为师父太凶了。师兄,你说他现在是真出去了,还是在门外偷偷地听?你这番话被他听到,师父岂不是要更生气了?”   蒋子骞呆了呆。   正说着,门上突然传来重重的一响。唐苍木的声音传了出来:“两个逆徒!”   陆云亭抱住蒋子骞,不出声地笑弯了眉眼。    第14章   哑奴终究是没肯肏他。   陆云亭病得太清醒,也太糊涂。他褪了衣裤,张开双腿,膝盖上方还留着昨日在马车上撞出来的红印子。哑奴缓缓地将手覆上去,掌心滚烫,却烫不过陆云亭的体温。   陆云亭眼角发红,一双眼亮的怕人。他道:“你不进来,就别想出去帮我抓药。”   哑奴沉默了半晌,忽然道:“我又不是你师兄。”   陆云亭蓦地变了脸色。   他自己能这样想,却听不得旁人说出来,仿佛是被拆穿了伪装,血淋淋露出真相来。他被这一句话戳在心口,胸膛急剧地欺负。直板板地坐着,却如没了三魂七魄。他瞪哑奴,又是痛恨又是酸楚,嘴唇微微地哆嗦。哑奴张了张嘴,终究没出声,只是帮陆云亭把被子又盖了回去。   陆云亭将他推开:“凭你也配。”   哑奴木然道:“是,我哪配。”   哑奴转过头,继续向门外走去,最终掩上门。门外便是楼梯,哑奴向下定定看了半晌。大堂冷冷清清,零星的散客在角落自斟自饮,小二百无聊赖地坐在台前剥豆子,哪会有人注意一个又丑又怪的不合时宜的他。于是他慢慢地回到门边,靠在门背上,仰头长长地叹出一口气。   陆云亭气得发抖,耳朵里都是嗡嗡的鸣声。蒙湖的潮气从窗外涌进来,浸透了被褥,让他的左腿钻心地发痛。陆云亭将被子甩到地上,抱着自己在床上缩成一团,咬住了自己的手背。   他觉得疼,又不够疼。   拖着断腿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过风雪,忍着经脉寸断的剧痛驯服蛊王,陆云亭曾因错救了一个人而经历了许多常人所不能忍的苦难。他觉得自己罪有应得,可再那场动乱中死去的师父和师兄却再也不能为此而责罚他。   活着是为了报仇,亦是为了赎罪。   他将自己的手背咬出了血,嘴里满是苦涩的铁锈的滋味。他想着师兄,倏忽又变成了哑奴,然后是一个血淋淋的遍体鳞伤的人,胸口插着卫森的剑,抬着头,满脸都被划得血肉模糊。   陆云亭不知那是师兄,还是哑奴。他总是希望能看见师兄。师兄怨恨他也好,责骂他也好,对他做什么都好。可那终归是脑子里的一点幻象。陆云亭出了一身大汗,精疲力竭地翻过来躺平,蒙住了自己的眼睛。    第15章  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药的涩味,混着防风、柴胡、桔梗、川芎、连翘、甘草的味道。陆云亭晕乎乎坐起来,却见哑奴在桌上摆了温茶的小炉子,热腾腾温着一煲药。   他怔了怔,又涩然绷起脸。   哑奴低声道:“你醒了。”   陆云亭不语。   哑奴又道:“我去抓了点药。你不想喝,就倒了好了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闭嘴。”   他脸上已经蒙了一层愠怒。哑奴叹了口气,低沉地,像碎雪扑簌簌从山顶崩落。蒋子骞生前无可奈何时,也是这般叹气的模样。陆云亭在心里烧起一团火,恨哑奴与师兄这样像,又恨自己的软弱可欺。他仰起头,瞪着哑奴道:“谁许你随意叹气了。”   哑奴道:“抱歉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我准许你开口了?”   哑奴吸了一口气,紧闭双唇,竟然真的再不说话了。   陆云亭摇摇晃晃下了床,拂开哑奴伸来搀扶的手,端起药一饮而尽。药苦得他欲呕,舌头也被烫得发麻。放下碗,他才发现在炉子边摆着一小碟梨膏糖,想来应是哑奴为他准备的。   他没有来地想,这二十两倒是花得挺值。   哑奴垂眸站着,脊背微微向下弯。陆云亭看了他一眼,拈起一块梨膏尝了尝。梨膏甜而不腻,清亮润喉,含化在口中,把苦味也驱散了七八成。他拍拍手,将指尖的糖粉拍掉,再走去桌边,翻检自己的行囊。   行囊里多了许多银子,也不知哑奴是从哪儿搜刮来的。还有几件新衣衫,陆云亭抖开看了看,竟和自己的身形差不多。他抬眸问:“我的?”   哑奴颔首。   陆云亭问:“我之前令你给自己买的呢?”   哑奴移开眼,望着另一头的小一些的包裹。   陆云亭不置可否,也懒得去看,只继续检查自己的东西。笔墨还在,洒金帛宣却少了。他皱起眉毛,冷声朝哑奴问:“你动我的纸?”   哑奴点头。   陆云亭道:“说话。”   哑奴道:“遣小鬼,缠卫森。”   陆云亭一瘸一拐地过去,到哑奴面前,按住他的脖颈。隔着一层薄薄的皮,哑奴的血脉在他指尖下弹动。陆云亭道:“再说一遍。你若是扯谎,脉象不对了,我便让催命蛊从这儿进去。”   “我只遣了小鬼,去纠缠卫森。”哑奴顿了顿,又道,“我只用了一张纸。”   他放柔了目光,脉象如常。陆云亭按着他的颈脉,再问:“之前还剩多少张?”   哑奴道:“十四张。现在是十三张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我连掘百余座坟,烧化了百具尸骨,才得来这二十张纸。你若是用废了——”   他顿了顿。哑奴当他已经说完,便道:“不会。”   陆云亭冷冷看他。   哑奴道:“卫森被小鬼连缠两天,定会怀恨在心,追查到底。让他来找我们,我们以逸待劳,岂不是更好。”   说起卫森两字时,他脉象一促,如惊雷如擂鼓,在陆云亭指尖炸开。陆云亭划破了他的颈脉,慢悠悠道:“再说一遍卫森两字。”   哑奴闭了闭眼,说道:“卫森。”   血渐渐渗出来。陆云亭道:“再来一次。”   哑奴面上的肌肉战栗地了一瞬,狰狞如恶鬼。脉象也彻底乱了,沉沉地滑落下去。他的木然被连皮带肉地撕开,和着血与恨。他道:“卫森。”   陆云亭笑了:“你还想瞒我什么?”   哑奴缓缓道:“我与他也有仇。”嗓音如裂帛,一路转低,愈加破碎。   陆云亭问:“什么仇?”   哑奴说不出话。   陆云亭带着几分快意瞧着哑奴。哑奴现在倒不像是一个不死活偶了,反而更像一个伤痕累累的被逼到尽路上的普通人。陆云亭心道,他原来也会痛。半晌,又想,我们算是扯平了。他望进那双又黑又痛的眼眸,觉得自己当初怎样想师兄,被肏出怎样的模样,都不显得狼狈了。   什么仇不重要,反正他找到了哑奴的弱处。   反正他们注定要一同去杀卫森。   陆云亭又笑了笑,道:“你不想说,就去床上。我现在病好多了,你还欠我一顿肏。”    第16章   当初陆云亭没下山的时候,全然说不出那般粗俗的字眼。少年人脸皮薄,见了野合的猫儿也要脸红;却又好奇心重,忍不住坐在地上认认真真地看。   师兄从他身后走过,见了这副模样,轻笑出声。   陆云亭窘迫难当,忙偷偷溜开了,去追着蒋子骞道:“师兄笑我。”   蒋子骞拖长了声音问:“你在看什么?”   陆云亭道:“看猫打架。”   蒋子骞笑道:“多大的人了,还在看小猫打架,羞不羞。”   陆云亭涨红了脸,急道:“师父说过,阴阳交合是世间最自然不过的事情,我有什么可羞?”   蒋子骞又笑,笑得眉眼都弯了:“既然最自然不过,那你一开始又为什么要说是打架。师弟连打架和阴阳交合都分不清吗?”   陆云亭讷讷道:“我、我……”   正说着,两只猫突然分开了。公猫从母猫背上一跃而下,遛到檐下开始舔自己的小腹。母猫似是得到了满足,咕噜噜在地上打着滚,眼神迷离地咪呜个不停。   陆云亭脸红透了,站起来结结巴巴地道:“师兄先看,我先走了。”   蒋子骞道:“师弟慢走。”   待陆云亭逃似的离开后,他又忍俊不禁,微笑了起来。蒋子骞屈膝在地上坐下,吹了声口哨,一公一母两只猫便颠颠地跑来,软声在他腿边撒娇。   蒋子骞揉了揉它们毛绒绒的脑袋,揉得两只猫都眯起了眼睛呼噜,尾巴尖不住轻颤。公猫鼻子深红,母猫的却是粉色。蒋子骞在那只粉鼻子上轻轻一弹,道:“顽皮鬼。”也不知是在说那只猫,还是在说自己的小师弟。   陆云亭的呜鸣声像猫叫。细细地颤抖,绷着一根弦,又带了几分痛苦与沉迷的意味。   每次他求肏时,都未必是真的想被肏。他不过希望被伤害被掌控,能痛快淋漓地疼一回。可哑奴偏不这样。哑奴吻他,吻脖子,胸膛,小腹,然后是大腿根,把腿根吻得又红又烫,鼻尖戳着一张一合的入口。   陆云亭呼吸变得急促,阴茎顶端也渗出了水。哑奴将他的右腿抬起来,脸贴着硬邦邦热腾腾的阳物,从腿根又吻到臀部。那儿常年不见光,长得白而软,咬上去,不一会儿就有了一个泛红的印子。陆云亭猝不及防地呻吟出声,待要坐起来,却又全身发软。   哑奴用舔湿的指尖去碰他。   陆云亭深吸一口气:“你直接进来。”   哑奴顿了顿,道:“你的病还没全好。”   哑奴的手指戳了进去。带着疤的硬皮在柔软的穴肉上摩擦,像点着火。陆云亭轻浅地抽气,又还要道:“病没好,里头才够热。”   哑奴抬起头看他,眼睛里还带着点残留的痛苦的意味。陆云亭不喜欢这般慢悠悠的交媾,却满意极了这样的神情。有另一个人陪他一同不好受总是好的。他按住哑奴的手,再说了一遍:“进来。”   哑奴微微低头,看着他的手。房间里昏昏暗暗,哑奴的眸色更黑更沉了一些。陆云亭分开双腿,缠上哑奴劲瘦的腰,闭上眼睛道:“肏我。”   这句话带着点情欲的粘稠。哑奴握着他的胯骨,缓缓挺进。刚进来的的时候是最容易疼的,陆云亭绷紧了小腹,挣扎着迎合,让烙铁一般的肉刃一寸寸燎烧进去。他出了一身汗,肉根也疼软了,睫毛细细密密地发颤。哑奴又开始吻他,一边肏一边吻肩膀喉结。吻到下颔的时候,终于进到了底,哑奴的性器完全埋在他的身体里勃勃地抖动。陆云亭的喘息混着鼻音。他终于稍微放松下来,茫茫地睁开眼。   哑奴蒙住他的眼睛。   哑奴道:“你不喜欢看见我的脸。”   陆云亭缓缓眨了眨眼,睫毛像蝴蝶翅膀,沙沙地扫在手心。   哑奴又道:“你也不喜欢听我的声音。”   陆云亭懒洋洋笑了:“都进来了,怎么还这么多话。”   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声音,不知哑奴在做什么。陆云亭自顾自地动。哑奴压在他身上,他动不了太多,聊以解痒而已。   哑奴用一块布绑住了陆云亭的眼睛。   整个世界都黑了。陆云亭愣了一瞬,问:“你做什么?”   哑奴低声道:“这样你就看不到我了。”   然后他开始抽动,将阳具一点点向外拔,直到龟头的边缘从内部将穴口微微撑开,再重新撞进去。最坚硬的肉刃插进来最柔软的甬道深处,一团火点着了另一团火。哑奴做这事的时候是沉默的,只是偶尔漏出一两声急促的呼吸。陆云亭看不见也听不见,唯有触觉加倍鲜明。   房里还萦绕着未散去的药香,又混了些咸腥的交媾的味道。哑奴将他按在床上,骨头抵着骨头,血肉擦着血肉。粗粝的疤痕摩擦在陆云亭的身上,引出一连串酥麻的快感。但还是太慢,太不满足了。陆云亭在焦灼的高热里伸出一只手,哑奴将他握住,紧紧的。   就像当年在山上学剑,师兄也这般握着他的手;哑奴的身上也带着师兄一般的药味。陆云亭的呻吟里掺了几分哽咽。他把身上的人拽过来,颤颤巍巍地更用力地回握过去,这样便放不开逃不掉了。哑奴放缓了节奏,侧头用嘴唇碰了碰陆云亭的手背,又继续往他最敏感的深处碾进去。   陆云亭呜地出了声。   蒙眼的布被汗浸透了。哑奴肏着那一个点,弯下身体,额头贴着陆云亭的额头,急促的呼吸打在耳廓。陆云亭拧着腰急切地迎合,两条腿挂在哑奴肩头,下半身几乎完全离开了床。他的身体折了起来,臀部被肏得发红。哑奴每撞进去一次,他都被顶得向下一沉;稍微退出时,又紧紧地缠上来。他攀在哑奴的身上,愈来愈放松,眉头愈来愈舒展,唯有阴茎愈来愈硬,沉甸甸随着抽插的节律而甩动,流出的津液沾染在自己的小腹上。   哑奴依然不出声,坚定地朝那处进攻。鼠蹊处缠绵的酥爽让陆云亭昏昏沉沉的。他不再是一开始那副漫不经心地下令“进来”的模样了,哑奴循着痒处肏到了他的心里。他满面潮红,失了神的时候,还会发出黏腻的带着颤的鼻音。哑奴因那鼻音而更大,更硬,撑得后穴又酸又胀。陆云亭打着摆子,颤颤巍巍地呢喃:“师兄……”   哑奴一震,忙乱地蒙他的眼睛,又想捂他的嘴。陆云亭朦胧地偏过头,嘴唇擦过哑奴的面颊。一片湿漉漉的,大约是汗。快感积累到一定程度,他舒服得颤栗起来,阳茎抖抖索索地射出一股股精华。哑奴也发着抖,凑了过来,小心翼翼地用嘴堵住他的呻吟,带着苦味辗转亲吻。   哑奴亲得那么轻,下身却发了狠。高潮时的肉穴紧紧绞着,哑奴咬牙冲进去。陆云亭像溺水的人,胸膛急剧起伏,伸出双手在空中虚抓。哑奴把他的呻吟全都咽下去,不等他从一波高潮里平静下来,又将他推上另一重销魂蚀骨的巅峰。   陆云亭从没体验过这么舒爽这么漫长的交欢。在过去无数个漫漫长夜里,他只为了弄疼自己,除此之外不做他想。但被哑奴操终究跟自己来不一样,今日尤甚。或许是因为蒙住了眼睛,或许是病了,或许是哑奴实在太像师兄。   哑奴绷紧了脸颊,疤痕显得愈加狰狞。性器明明硬像铁,却还是不肯射,抵在肠道深处画圈。他握住了陆云亭的肉根,时而上下撸动,时而用拇指绕着顶端的小孔打转。陆云亭喘息着,哽咽出了泣音。他明明已经半软了,阳精却依然汩汩地往外涌。哑奴肏到那一处,便泄一些;指尖碰一下小孔,又泄了一些。直到全身都泛了红,精囊也快射空了,还要断断续续地向外流着半透明的稀薄的精水。   连续不断的高潮陆云亭爽得指尖都是酥麻的,唯有阴茎和后穴有着实感。哑奴还在肏他,像是要把他逼到尽头。陆云亭突然怕起来,哑着嗓子颤声求饶:“不,不……”   哑奴将他的阳物按在小腹上,伴着黏腻的水声,又快又狠地操在他发酸的敏感点上。   陆云亭几乎要涌出了泪,摇着头道:“师兄,别……”   哑奴捧着他的脸,指尖按在他的嘴唇上。陆云亭呜咽着咬住哑奴的拇指,牙齿深深陷进肉里。他的肉穴绞得更紧,哑奴完全动弹不得,只能将自己的浓精喷泻进去。陆云亭红着眼角,也狼狈地射出了最后一股温热的清液。    第17章   陆云亭养了几日病,蒙湖边上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。吃了药人本就困倦,再加上连绵的雨声,更是昏昏沉沉日夜不分了。哑奴总是劝他喝药,然后吃点东西,再睡一会儿。睡多了人也锈了钝了,夜半时分抱着被子怔怔坐起来,对着烧符纸的哑奴出神。   等纸烧完,他问道:“这是第几日了?”   哑奴道:“第五。”   陆云亭望着自己的手指数了数,复又点了点头。   哑奴问:“你的病如何?”   陆云亭道:“好多了,只是又有些饿。”   他的饿与旁人口中的饿不一样。哑奴叹了口气,扫尽指尖的香灰,坐在床边探他额上的温度。陆云亭嗤地一笑,将他的手拂开。哑奴又要碰上去,陆云亭抓住他的手,开腔道:“让我看一眼你的命线。”   哑奴道:“我又不会死。”   陆云亭摊开他的手掌。在斑斑驳驳的刀痕之中,一条命线被划得只剩寸余长。陆云亭道:“命线被烧太短了,还怎么请得到小鬼。”   哑奴抿了抿唇:“那我便等天明再延一延好了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等什么天明。”他从枕下摸出一把小刀,就着摇摇晃晃的烛火,在哑奴的掌心比划。哑奴指尖微微动了动,看了看陆云亭的发顶,没有出声。刀戳进手掌,仿如刺进了一段朽木里。陆云亭用指头挤了挤,才渗出一些血来。   他的头发被睡得乱蓬蓬的。哑奴垂着眼,将自己的目光缠在了一缕翘起来的发丝上。   陆云亭画好了线,将刀正反都擦了擦,又收起来。哑奴流的血本就没多少,再过了一会儿,就结了长长的痂。陆云亭看了看,道:“好了。”   哑奴道:“多谢。”   陆云亭嗤了一声,悒悒地放开哑奴的手。不等哑奴缩回去,他又反悔了,重新抓过来,带着那只手伸进自己的衣裳里,用那道长痂来摩擦自己胸膛。那儿的皮肤是最细嫩的,常年不见光。他把哑奴的新疤按上去,像之前按着刀锋,切进肉里。哑奴的疤磨得他的乳尖颤巍巍立起,他闭上眼睛,舔了舔唇,长长地叹出一口气。   哑奴动了动,道:“现在太晚了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明天还能再睡。”   哑奴道:“明天卫森会来。”   腹间那只又渴又饿的馋虫被压下去了,陆云亭仰起脸,望向哑奴。   哑奴道:“小鬼缠了他五天。第三天的时候,他从东海动身,现在离镜湖不过半日路程。”   陆云亭缓缓问:“小鬼告诉你的?”   哑奴道:“是。”   陆云亭死气沉沉地看着烛火,忽的又笑了。脸皱成一团,笑声难听得像哭。他拍开哑奴的手,一瘸一拐晃晃悠悠下了地。脑袋依然昏昏沉沉,他扶着桌子,半晌,才研墨落笔,在纸上划出一个弯弯曲曲的符。   他找卫森找了多年,哪有这么轻而易举。   哑奴道:“我没有骗你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我要自己问。”   他瘦而苍白,唯有眼睛里映着两团烛火。哑奴对上那样的眼眸,被扎了一下似的移开。陆云亭用发抖的手指拈起那张纸,在灯上烧开。   夜色沉沉,窗外响起了沙沙的风声,伴着零星的鸦叫。   他泥塑木偶一般站着,直到火烫了指尖,才颤巍巍退了两步,倒在木椅上。   许久,陆云亭喃喃道:“卫森要来了。”   他扑灭烛火,伏在桌上放声大笑。笑得上气不接下气,笑出了满脸的泪。这个笑也是苦的,像那夜哑奴带着苦味辗转吻他。陆云亭把脸胡乱埋在衣袖里,心道,等杀了卫森,我便可以去找师兄了。    第18章   当年卫森上了山,九叹峰顶多了一个人,却也没变多少事。   唐苍木更爱对着陆云亭吹胡子瞪眼地骂,骂他人又蠢又懒又不知上进,学了五六年的剑还比不上卫森半个月的进展。陆云亭抱着琴远远溜开,笑道:“他习他的剑,我弹我的琴,各有分工,不是刚好?”   唐苍木捶足道:“胡闹,胡闹!逆徒,逆徒!”   卫森伶伶地站在雪地上,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唐苍木,又看了看陆云亭。蒋子骞也笑了,温言宽慰他道:“不管你的事,云亭性子顽劣,让你见笑了。”   卫森道:“唐老前辈   可是生气了?”   蒋子骞道:“师父总是在生气, 你习惯了就好。”   卫森强颜笑了笑,垂眸道:“家父生前也是如此性子。我……”   卫森自称被仇家屠了满门,带着一点希望踏着茫茫白雪上山,还差点将自己的人命葬送在雪狼口中。他装得那么真,总是怏怏的,说到父母时,便低下头。于是唐苍木师徒三人也小心翼翼地对他,生怕戳到他的伤心处。   蒋子骞正了色,伸出一只手,在卫森肩上握了握。他想了想,道:“生死自有天数。令尊令堂行善积福多年,来世必有好报。”   卫森静了静,道:“来世。”   他偏了头,用剑尖在雪地上一圈圈地画,出神地道:“来世太远,有些恩怨,还是今生了解比较好。”   蒋子骞道:“也是。你持有师叔的木牌,日后有什么我们能帮的,直接说便是。”   卫森道:“多谢。”   松柏枯枝在他脸上投下深一道浅一道的树影,神色也看不真切。唐苍木与陆云亭的笑声骂声越发的遥远。蒋子骞在卫森肩上又拍了拍,也踩着松软的雪走开。卫森还是站在原地,影子被光晒化了,融在雪里,洇成一大片狭长的墨色。   陆云亭忽地睁开眼,哑声问:“几更了?”   哑奴道:“刚过四更。”   陆云亭复又阖上眼,倦倦地继续睡去。哑奴帮他拉上薄被盖好,待呼吸变得长而深的时候,再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条手臂,将陆云亭揽朝自己的方向揽了揽。   陆云亭哼了一声,又静默地陷入梦乡。   九叹峰后来又过了些日子。雪化成了满地泥泞,桃枝抽了新芽。乍暖还寒的时候,淅沥沥下了几场雨。陆云亭与蒋子骞连夜为灯笼套上防水的油纸,到天色欲晓,东方渐白,微光笼上山头,映出了唐苍木的屋前跪着的一个人影。   是卫森。   他弓着腰,身体深深地佝偻了下去,像被大风刮歪了的树。这阵势吓着了陆云亭。陆云亭扯了扯师兄的袖子,又努努嘴。蒋子骞大步踏过去,低声问:“怎么了?”   卫森摇头,默然不语。   蒋子骞道:“快起来,男儿膝下有黄金,师父也不爱看人跪着。”   卫森道:“唐老前辈生我的气了。”   他的声音又低又涩,仿佛喉咙也被春雨浇锈了。陆云亭忙宽慰道:“师父也天天生我的气。过一夜就好了,你先起来再说。”   卫森道:“这是唐老前辈在罚我。我太贪婪。”   陆云亭与蒋子骞面面相觑。   卫森苦笑了一声,垂下头没头没尾地道:“我自上山以来,也确实叨扰了不少。养好了伤,还学了些剑。时至今日,也该下山了。让我再跪一跪,日后江湖路远,再想聆听唐老前辈的教诲,也没那个机会了。”   谁也拦不住他。他背着日光,对唐苍木的门扉工工整整磕了三个响头。   陆云亭再醒来的时候,耳边还响着额头撞在青石板上的咚咚的闷声。   三个响头。   许多事情,都要到了回想的时候,才能看得明白。卫森做得一手好交易,用区区三个响头,换来了两条半的命。   陆云亭疼得抱起了被子,蜷成了一团。哑奴抚过他的背,沿着脊椎骨一节节顺下去。他的手大而暖,把身体里的寒意慢慢熨开了。等伤腿的痛劲过去之后,陆云亭轻轻吸着气抬起头,低声问:“什么时候了?”   哑奴道:“还能再休息两个时辰。”   陆云亭推开他,道:“不休息了。卫森要来,我得先做一些准备。”    第19章   卫森来的时候,刚过正午。小二伏在桌上小憩,只有一个老瞎子坐在楼梯边,拉着二胡,颤巍巍唱着不成调的曲子。   他唱,音似破锣,每一转都把唱词拉得悠长:“我是个蒸不烂、煮不熟、捶不扁、炒不爆、响珰珰一粒铜豌豆——”   卫森扬起眉毛,提剑走入门里。   二胡调子一变,如断了弦一般扯出一串裂帛音。老瞎子又唱,带着浑浊的痰音:“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、斫不下、解不开、顿不脱、慢腾腾千层锦套头——”   卫森长高了一些,也壮了许多。当初他上山的时候,还是个十八九岁瘦骨嶙嶙的小少年。旁人从背后接近他,他都要抖一抖,又戒备又害怕地睁大了眼。几年过去了,他看上去倒是活得不错,面色红润,明知客栈里有等着自己的陷阱,却步伐平稳,气定神闲地一步步踱进来。   老瞎子声音渐渐低下去:“我玩的是梁园月,饮的是东京酒,赏的是洛阳花,攀的是章台柳;我也会吟诗、会篆籀、会弹丝、会品竹——”   卫森绕过小二,在老瞎子身前蹲下去,仰头问:“眼睛都瞎了,还如何品竹?”   老瞎子不理不睬,自顾自地哼鸣:“我也会唱鹧鸪、舞垂手、会打围、会蹴踘、会围棋、会双陆——”   卫森微微笑起来。   老瞎子深吸了一口气,放声用漏了风似的嗓子唱:“你便是落了我牙、歪了我嘴、瘸了我腿、折了我手——”   念到手字的时候,卫森突的拔剑。他的剑又短又小,像一柄匕首。这一剑从上至下,角度刁钻,直戳胸膛。日光映在刃尖,又明晃晃地朝老瞎子脸上折起。若他是个双目完好的人,此时此刻必定会被晃花了眼。   可他偏偏什么也看不见,无知无觉地继续唱道:“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,尚兀自不——”   剑当胸穿过。   老瞎子的胸膛扑簌簌地涌出气来。他还在唱,调子越发怆然,声音越发微弱:“——肯休。则除是阎王亲自唤,神鬼自来勾。三魂归地府,七魄——”到最后,已几不可闻。   他的长相也变了,像水洗过似的褪了色,露出底下白生生的纸。   竟真的是一个纸糊的假人。   一只青绿色的蛊虫由老瞎子的头顶上钻出来,扑棱棱待要飞起。卫森手起剑落,将它劈成两半。客栈霎时便静默了。小二仍在睡,沉沉地趴在那儿。卫森站起身,向着楼上朗声问道:“你还不下来吗?”   过了片刻,他又道,语气半是怀念,半是温柔:“我找了你许多年。”   脚步声响起,陆云亭一顿一顿地从楼上走来,在楼梯边站定了,望着卫森问:“找了我许多年?”   卫森怔了一瞬,那分浅淡的笑意便也消散了。他道:“是你。”   陆云亭问:“你当是谁?”   卫森道:“你还活着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让你失望了。”   卫森扫了眼陆云亭,目光在左腿一扫而过,了然道:“你的腿被摔瘸了?难怪要唱那支曲子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瘸了也比死了好。”   卫森道:“你不是召小鬼来缠我的人。你的同伙呢?让他出来见我。”    第20章   陆云亭笑了笑,问:“原来你找的是他?”   卫森道:“那又如何?”   陆云亭站在楼梯上,微微低头,只是看着卫森。他没动手,也没再驱使蛊虫。他等这一刻等了这么久,在脑海中描绘过无数种复仇的情形,真真正正与仇人面对面的时候,却不急于一时了。   他道:“有趣,哑奴反倒恨你。”   卫森愣了一瞬,大笑出声:“你竟叫他哑奴。”   陆云亭悠悠问:“不然呢?”   卫森笑得打跌,边摇头边道:“是了是了,他现在嗓音也毁了,脸也毁了,又哑又丑,不叫哑奴,还能叫什么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他就在你身后。”   卫森微微侧身,半对着陆云亭,半回头看过去。哑奴静默地立在墙角暗处,双手紧握长剑。卫森竟恍惚了一瞬,嘴边噙着笑意,向哑奴迈出一步。哑奴忽地一跃而起,挥起长剑往卫森劈去。   卫森箭步弓腰,躲过这一剑,抬起头时,三朵剑花又歪歪扭扭地戳到了眼前。他挟着短剑格挡,剑刃与剑刃之间迸出一串金铁之声。哑奴招招袭向要害,令卫森且战且退。陆云亭在楼上轻敲手指,慢悠悠看着好戏。   几个来回之后,卫森已退到楼梯边,再要避让,便能形成陆云亭与哑奴前后夹击他一人之势。哑奴又是一剑直戳心口。卫森在哑奴臂上一带一引,让长剑刺进了墙里。木墙崩裂,被搅成了屑,纷纷扬扬地洒下来。卫森在漫天的木屑里顺着剑势横切回去,将哑奴的铁剑削成两截。   哑奴终于退了一步,漠然丢下短剑,摆出了小擒拿手的起手动作。   卫森掸了掸袍子,笑道:“多年不见,你的剑法竟然退步到了这种地步。”   哑奴待要糅身继续,陆云亭道:“够了。”   卫森道:“我还想再与他叙叙旧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他不想与你废话。”   卫森懒洋洋地反问:“那你呢?”   陆云亭道:“我倒是有几句话想问个清楚。”   卫森扬了扬眉毛。   陆云亭扶着墙一拐一顿地下楼。他走得很慢,却又是无声无息的,从暗处一步步踱进光里。卫森眼眸一缩,面颊绷紧了,凝神望着陆云亭。   客栈复又沉寂下来。   还剩三级木梯的时候,陆云亭站定了,低声道:“卫森。”   静了片刻,卫森道:“我以为你会变许多,想不到也没变多少。”他叹了一口气,又道:“我与你们终究不是一路人。”   他不提当年九叹的山火,不提枝叶灰烬下枯朽的白骨,说得这般风淡云轻。陆云亭气得笑了,又向下走了一步,道:“是,你是死人,我是活人。”   卫森道:“你师兄也是死人。”   哑奴缓缓抬起头。   卫森道:“这么多年过去了,你就不好奇我把他的尸骨扔到了哪儿吗?”   陆云亭霍地收紧了手指,紧紧攀着木墙,指尖陷了进去。   哑奴弓步上千,右手摆成鹰爪一般的姿势,抓往卫森的咽喉。卫森放声大笑,倒捏短剑剑刃,用剑柄连格三下,寻了个招式间的空隙又扬声道:“你师兄骨型好,就这样埋了烧了,实在可惜。我那日当胸刺了他一剑,恰恰好绕过心脉,能让他半死不活地苟延残喘。你站得远,没见过他当时那副模样。他恨死我了,眼神却又在求我,求我放过你,再给他自己一个痛快。我怎么会让他顺心遂意?”   哑奴低头弓腰,双手分袭卫森腰腹间的要穴。卫森整个上半身都被笼罩在了掌风之内。陆云亭喝道:“哑奴,让他说。”哑奴不应,一招紧似一招。卫森左支右绌,却还要笑道:“他越想死,我就越不让他死。我用毒药吊着他的命,迷他心智,迫他杀人。你师兄那样的人物来做我的一条狗,指哪儿咬哪。若不是你跳了崖——”   卫森顿住了。   哑奴一掌击在了他的心上,扑的一声轻响。卫森弯了弯唇角,没笑出来。他的胸膛凹陷下去,像一截朽木。血混了白沫,从嘴角呛出。他伴着喘息倒在了地上。哑奴扼住他的颈项。卫森咯咯地瞪着眼,神色越发青白。   陆云亭又向下走了一步,右手平举,在空中虚抓了一把。   “哑奴。”他道,“我要听他说。”   哑奴身体一震,又惊又痛地抬起头。陆云亭手掌攥起,他心脉中的蛊虫便被激得横冲直撞起来。他向来耐疼,也难以抵抗这般折磨,冷汗涔涔而下,再要聚力,腹中的真气却益发涣散。   卫森倒在地上,捧腹大笑。笑一阵,又喘一阵。   陆云亭不理卫森,望着哑奴道:“放手,否则我便让它动得更厉害些。”   哑奴道:“不……”   陆云亭面上笼了一层严霜,重重地收起五指。   哑奴呼吸一滞,按胸跪倒在卫森边上。   陆云亭慢腾腾地往两人走去。卫森气息渐弱,却还在笑。神色中带着讥讽,笑着看见了陆云亭的瘸腿,又转头去看动弹不得的哑奴。   “我跳崖之后呢?”陆云亭问,“你对我的师兄做了什么?”   “你跳了崖。”卫森低笑道,“便只剩唐老前辈了。他最器重你师兄,死的时候眼睛都睁圆了,想必在地府里也想不通究竟是为什么。果然会咬人的狗不叫,弑师这种事情都做了,你师兄还是那般模样。”   陆云亭心头又酸又涩,腾腾的火在胸膛里烧。他双手握拳,蹲下去道:“继续。”   “他总是那副模样。”卫森声音越来越轻,“不过你师兄杀起人来,与蛊王相比,想必也不逞多让。后来仇也报了,得罪我的人也死了。我厌了他了。帮他吊命也是一件麻烦事,我便杀了他。”   “他葬在哪儿。”陆云亭道,“你老实说,我便给你一个痛快。”   卫森微微一笑,仰头道:“葬?你我果然不是一路人。”   陆云亭食指点上他的眉心,喝到:“说。”   “我将他烧了。”卫森道,“骨灰顺风洒下九叹峰,不知飘去了哪里。你现在踩着的,说不定就有你师兄。”   陆云亭指尖一动,一只白影闪电一般噬入卫森眉心,在前额留下一个血淋林的洞。卫森闷哼一声,不知在冥冥中见到了什么,瞪大眼睛颤栗起来。   “蒋……子……骞……”卫森喃喃念着,忽又胸膛一震,嘶声惊道,“鬼师!”   他喊得太过凄厉,陆云亭怔了怔,对蛊虫的控制也放松了半分。哑奴放下捂住心口的手,却面如死灰,只盯着地面。   卫森直挺挺地哆嗦了几下,嘴唇发着抖,两行泪顺着眼角流到鬓发之中。他一瞬不瞬地往高处望去,神色又是不甘,又是绝望,再过了片刻,便没了呼吸。    第21章   陆云亭再次恹恹地病倒了,烧得迷迷糊糊,昏沉沉下不来床。他如大醉了一场也大梦了一场,浑浑噩噩分不清自己究竟处在何时何地。他总是能见到师兄,只是面目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楚。他便想,看不清便看不清,能见到就好,师兄不怪我就好。   师兄坐在他床畔,沉默不语。   “师兄。”他牵着师兄的袖子求道,“师兄,我好难受,你陪着我再眯一会儿好不好?”   师兄不做声,摸了摸他的额头。掌心像一颗枯死的树,没有温度,陆云亭冷得哆嗦,却还想去抓他的手。蒋子骞垂着眼,将手收了回去。陆云亭红着眼眶待要去追,师兄侧了侧身,闪躲开来。   那动作里的意味再明显不过。他不愿陆云亭碰自己。   陆云亭怔了怔,又难过起来。   他问:“师兄,你是在怨我吗?”   师兄摇头。   “一定是了。我学艺不精,脑子也不灵活,过了这么久,才能帮你报仇。你是失望了吗?我,我……真恨不得当初死的是我自己。”   师兄又摇了摇头。   陆云亭静了半刻,缓缓地流下泪,说道:“我现在也是要死了吧。不然人鬼殊途,怎能这样轻易地就见到师兄。”   师兄道:“是梦。”   这两个字比他生前的嗓音要更低沉,如吞了木炭。陆云亭怔怔想,师兄受了这样多苦。如此寻思,便更有一种酸楚从胸腹间翻涌上来。他痛得蜷起来,低声喊:“师兄。”   “我在。”   陆云亭怆然求道:“既然是梦,你便亲亲我。”   师兄默然了许久。黑沉沉的死寂铺天盖地砸下来。   “胡闹。”   陆云亭又求道:“那你靠近一点。”   在窸窸窣窣的动作声里,师兄的身影确实近了一些。陆云亭生出一些力气,抬手便抓住那片影子。师兄动了动,却没用力去挣。陆云亭的手太过苍白枯瘦,如半只脚踏入了坟茔的死人。他握着师兄,像握着一颗浮木。然而一个死人又怎能做他的浮木呢?陆云亭踉踉跄跄地跌下床,扯着蒋子骞的衣襟,便要把自己的亲吻印上去。   蒋子骞侧头避开,于是陆云亭的嘴唇落在了他的脖颈间,一片粗糙的伤疤里。蒋子骞沉沉地叹了一口气,终究是没将人推开,只是轻轻拢着,一下一下地拍着陆云亭的脊背。   那一点绝望与委屈也在这样轻柔的安抚里化了,陆云亭静默地流了一会儿泪,又忽道:“再过几日,我就下去找师兄。”   蒋子骞道:“不许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我不想孤伶伶一个人活着。”   蒋子骞道:“你不必如此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我想见你。”   蒋子骞默了片刻,哑声道:“不如不见。”   他说得那般绝情,拍在背上的手却还是轻柔的。陆云亭又觉得冷,瑟瑟地发起抖来。他仰头去望师兄,但眼里含着泪,怎么望都是一片朦胧。怀抱这样近,人却显得远了。陆云亭低声喊:“师兄……”   蒋子骞又叹了口气。   陆云亭还欲再说,却哑然了许久。生死面前,言辞最是无用。三年的卧薪尝胆,三年的辛酸苦楚,在复仇之后都散在了风中。他攥着一个念头走了太久,赤足踏着荆棘,痛得血肉淋漓,走到最后,只剩一具空落落的形骸。   在无数个无眠夜里,陆云亭寻思,黄泉相见之刻,师兄还会愿意见到这副形骸吗?   不如不见。   陆云亭一边笑,一边流着泪道:“我可不管。”   他又道:“从小到大,我违逆你无数次了,你拗不过我。师兄啊,我要去见你,便一定会见到。”   蒋子骞蒙上他的眼睛:“莫说胡话,睡罢。”   陆云亭眨了眨眼睛,泪水安静地渗进蒋子骞的掌心里。他靠着看不见的师兄,哭倦了,便落进另一场漆黑的梦里。    第22章   这一场病持续了许久,到好些的时候,仲夏已过,天气转凉。陆云亭清醒的时间渐长,有力气靠着看一会儿灯,人却始终是倦倦的,提不起精神。   哑奴服侍他饮食,替他换汗湿的衣衫和褥子。他如行尸走肉一般,连动也懒得动。哑奴擦过他苍白的胸腹。肋骨一节一节地从皮下突出来,硬得硌手。他大抵见着了哑奴颈间的旧创,抑或是没见着。因为目光是散的,蒙着一层混沌,仿佛透过眼前的人,看见了多年以前的事。   哑奴对上这样的目光,便垂下眼,手上的动作也要稍微顿一顿,才能继续。   小腹再向下,便是那私密之处。哑奴蹲下去,来回拭着粘腻的汗。陆云亭的气息亦是浅慢,唯有呼气到了尽处的时候,胸腹会稍微瘪下去。哑奴擦了鼠蹊,又顺着臀线碰过去。不必更多的触碰,那根阳具便颤巍巍地硬了起来。   哑奴望上去,陆云亭却看也不看他,只凝望着烛灯。蜡泪滴到了尽头。火光扑扑地在他的眼眸里闪烁,越烧下去,便是显得暗淡单薄。哑奴起身,找来另一只蜡烛,单手拢着光点燃,再插在一根干净烛台上。   待做完之后,哑奴转回头。陆云亭缓缓眨了眨眼,人还是那副模样,黑眸里却多映了一团熠熠的光。   哑奴没有来地安心了半分,又帕子浸没在温水里荡了荡。陆云亭亦不言不语,房间里便只剩下一点拧帕子的水声。   夏末时节,窗外虫鸣也弱了,只余三两只不合时宜的秋蝉一声长一声短地叫着。长的像叹息,短的像抽泣。   哑奴将布晾在架子上,再加了些滚水进盆里,探好温度,握着陆云亭的双足伸入水中。   水烫而不伤皮肤,恰好是暖得令四肢百骸都熨贴起来的温度。陆云亭病后体虚,被热水一激,便不由自主地发起抖。哑奴按住他,不让他逃开。又过了片刻,那点抗拒才消减下来。于是哑奴便用掌心搓起陆云亭的脚背,一整片都擦红了,再翻手拢过来,用拇指上的茧子缓缓地揉捏脚心。   当年在山上的时候,陆云亭的脚要比如今好看的多。他更年少,也没吃过这样多苦,走过这些路。玩闹时赤足踩在雪上,便像玉雕出来似的,脚面上还带了点冻出来的粉色。现在双足还是白的,却没了生气,只余一层薄薄的皮肉裹着骨头,仿若垂死的枯树。哑奴顺着脚腕内侧的长疤一寸寸按上去,捏到踝骨处,又停了一停。   右足的踝骨向内突起,显然是曾受过伤,却没养好,以致骨头错了位。哑奴一面用指尖按揉,一面沉思调养的法子。陆云亭忽地冷笑了一声,提脚踢开哑奴。   哑奴一怔,便被盆里的热水溅了一身。他抬眼,陆云亭也不道歉,只上下打量,似是要将他的每一条疤都印在眼里。   陆云亭低声道:“我倒是忘了……”   哑奴道:“什么?”   陆云亭垂下脑袋,伸出指头碰了碰哑奴的脖颈。手是凉的,像冰。哑奴肌肉微微一抽,却终究没有闪躲。   陆云亭描着旧伤,像在符纸上勾下一道咒。自上而下,由颔至肩。哑奴在他的指尖下一点点褪了生气,成了一个真正的死物。他描够了,又将手指凑到唇边,碰了一下自己的嘴唇。   哑奴脸色惨白。   陆云亭又冷笑了一声,道:“竟然是你。”   哑奴张了张嘴,最终闭上眼睛。   沉默像一把刀子,陆云亭顿了片刻,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是痛的,一呼一吸之间都带了腥甜的血味。他抓着被褥,看着哑奴,想,难怪从那夜以后,师兄再没有来入过自己的梦。   他又想,难怪师兄的声音那样低。   难怪师兄变了许多。   因为那本就是一个冒牌货。   哑奴愈是木然,他便愈是痛恨。陆云亭瞪着哑奴令道:“你再说一遍那四个字给我听听。”   半刻之后,哑奴问:“什么字?”   陆云亭道:“不如不见。”   哑奴缓缓摇了摇头。   陆云亭一掌拍在床边,踢翻水盆,发了狠道:“说!”   当啷一响,水盆在地上滚了半圈,撞在桌子腿上。兵荒马乱,一片狼藉。陆云亭久病体虚,刚发作,便急促地喘息起来。哑奴下半身的衣裤被打湿了一大片。他先扶了盆,再直起腰,向陆云亭伸出一只手,犹豫了片刻,还是缩回来,在身侧攥成拳头。   哑奴道:“我从来就不是你师兄。”   他说得又低沉又苦痛,陆云亭却被这句话怒得眼睛也红了。他道:“你也知道——你也配!我师兄是什么人物,你不过是一条只值二十两银子的不听使唤的狗!”   哑奴低头瞧了瞧湿淋淋的衣裤,低声道:“不错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你却敢骗我。”   哑奴叹了口气:“我从未骗过你。”   陆云亭在床畔扣紧手指,眼神朝哑奴一寸寸剜过去。哑奴与他对视了半刻,又移开目光。他要说出来的话,几乎已经写在了脸上。陆云亭恨得咬牙,用力驱动埋在哑奴心脉里的蛊虫。   哑奴低声闷哼,捂住心口,后退一步,几乎撞到桌椅。蛊虫向胸臆之间钻进去,咬着血肉。他疼起来,便再不能站得那样直,那样居高临下地望着陆云亭的痛脚。陆云亭带着快意,向上审视哑奴的狼狈。   “你的师兄早已死了。”   那点荒唐的快意霎时便被哑奴的话冲淡。   哑奴张开发白的嘴唇,低声继续道:“活人和死人,本就不要相见比较好。”   房间里静得骇人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陆云亭竟点了点头,轻飘飘地应道:“你说的不错。”   他撤了蛊术。哑奴一时间难以相信,茫茫然地放下捂在心口的手。   陆云亭道:“生死殊途,你可以滚了。”   语毕,他便翻身上床,靠墙躺着,再也不发出一点声音,再也不看哑奴一眼,像死了一般,静默了下去。    第23章   死生亦大矣。   昔日陆云亭对着兰亭集序临这几个字的时候,师父师兄还在,卫森还未上山,九叹峰也没遭那一场山火的劫难。他还年少,性子跳脱,连坐也不大坐得住。还是蒋子骞把他按在椅子上,他才老老实实地拿起笔。   横分阴阳,竖断生死。陆云亭鼓着腮帮子要描第三个字,蒋子骞敲了敲他的手背,将笔夺过来。   蒋子骞道:“字的脊梁弯了。”   陆云亭抬起头。蒋子骞抿着嘴,扫了一眼字帖,便从容落笔。生死两字跃然纸上,墨迹半干未干,在灯下像是有光在流淌。陆云亭笑着赞道:“好看!”   蒋子骞道:“专心点。”   不管师弟有没有认真看, 他总是一丝不苟地在写,也不必抬头对着帖子,便能行云流水一气呵成。尤其临到痛字的时候,下笔极重,墨色淋漓,比起陆云亭的那两字,倒真多了几分风骨与失意之情。   陆云亭拍掌道:“师兄的字这样好,我看我也不必再练了。以后有什么事,请师兄下笔不是方便的多。”   蒋子骞放下笔,在他额头弹了个爆栗:“不思进取。”   陆云亭摇头正色道:“是各司其职。你来写字,习武,修习医术。我替你弹琴,玩闹,打发时间,无所事事。有劳有逸,想必师父也定会乐见其成。”   话还未说完,便听蒋子骞咳了两声。陆云亭心道不妙,缓缓回头,果然见了唐苍木将手拢在衣袖里,站在门口瞪他。   陆云亭吐了舌头,缩起肩膀便要遛。蒋子骞一把将他捉回来,镇定自若地向唐苍木问好:“师父。”   唐苍木点了点头,走来捏住陆云亭的另一只肩膀,一拢一带,边让陆云亭转了半圈,重新对着那两幅字。他倒也不急着发难,站定了,点评起蒋子骞的字来。   “后面的字是你写的吧?看着有点模样了。”   蒋子骞面露喜色:“多谢师父。”   唐苍木道:“但还要练。你们这个年纪,还堪不透生死。字形状是对了,境界还差了点。子骞,你且先试试云麾将军碑。至于云亭——”   唐苍木语调转低,陆云亭抬头望了一眼,蔫蔫地应道:“是。”   惊雷似的声调在他耳边炸开:“不思上进,成何体统!”   陆云亭被吓得一个激灵。蒋子骞忙劝道:“师弟还年少。”   唐苍木怒道:“你十四岁的时候已经会了九歌十八诀,他呢?连几个字都歪歪扭扭的。”   蒋子骞想了想:“师弟的梅子酒酿的比我当年好?”   “奇技淫巧,终非正道。”   蒋子骞道:“师弟再练几年,就好了。”   陆云亭忙不迭地应声道:“再过几年就好了。”   唐苍木道:“十五便弱冠了,他还能有多少年?”   陆云亭瞟了一眼自己的字,讪讪道:“古人三十而立。而我又比先贤差远了,怎么算也要四十吧。这样一算,还剩二十五年的时间。不错,不错。”   蒋子骞忙扯他的衣袖,对自己的小师弟使眼色。唐苍木勃然大怒,拍桌子道:“逆徒,你还蹭鼻子上脸了?”   他一拍桌子,手便从陆云亭的肩头移开了。陆云亭缩了缩脖子,连忙道:“韶光易逝,我先出去练剑思过了。”   “不许偷懒!”   陆云亭边退,边陪笑道:“不偷懒。”   唐苍木重重哼了一声,又差遣道:“子骞,你去盯着他点儿。”   “是。”   待两个徒弟都走了,唐苍木又桌前站了一会儿,叹息似的摇头笑了笑。笑罢提起笔,沾了些陆云亭砚好的旧墨,便在纸上写了起来。字帖仿羲之行书,他却写得草了些,如龙蛇走。写了几字,又退后两步,偏头打量。   蒋子骞写得工整,陆云亭灵动,他则大开大合,返璞归真,分明是数十年阅历才能有的功底。   唐苍木又叹了一声,自语道:“这两个家伙,都不让人省心。”   说是练剑,师兄弟两人终究还是没练到底。对着拆了一会儿招,陆云亭便把剑一扔,拖长了声音求道:“师兄,过几日便是中秋了,我们休息休息吧。”   他前额出了点薄汗,神情倒显得更惫懒。歪歪扭扭站着,一副没筋没骨要倒不倒的模样。蒋子骞哭笑不得:“你哪天不是在休息?”   陆云亭道:“今天我想下山。”   “你刚惹师父发怒。”   陆云亭放软了声音:“师兄……”   蒋子骞将剑挑起抄到手中,掷给陆云亭。陆云亭侧身避过去,竟也不接,就任它直插入满地枯叶里。蒋子骞皱起眉毛,陆云亭三两步走来,捏住他的袖子又求:“所以我得下山买些师父爱吃爱用的玩意儿,来求他息怒。”   蒋子骞语塞。陆云亭又道:“我们上回买的君山银针也快泡完了,师兄,你不也喜欢这茶的味道吗?”   “我和师父都说遍了,”蒋子骞反问,“那你呢?”   陆云亭笑得狡黠:“我只要下去逛逛,就够了。”   到了最后,反倒是他自己买的最多。   杂七杂八的银烛,各式各样的花灯。月饼自然不用说了,还要有山楂糕桂花糕栗子饼冰糖葫芦猫耳朵。月半弯,山下的街市熙熙攘攘热热闹闹。两人背着满袋子的东西,走一步,就要被相向而来的行人撞一下肩。蒋子骞还没喘过一口气,陆云亭又喜笑颜开地喊出来:“师兄快看,那边还有桂花酒。”   蒋子骞问:“想要?”   “难得下山一趟。”   蒋子骞笑道:“我可带不动这样多东西了。算了吧,你酿的酒还埋在桃花树下,喝都喝不完。”   陆云亭眨了眨眼,笑嘻嘻地凑来想要说什么。被人潮一挤,便贴在了蒋子骞身上。   凤箫声动,玉壶光转。   少年人的身上总有一股灼灼的生命力,如雨后青竹。蒋子骞别过脸,忙道:“这里人太多,我们朝西边走。”   陆云亭在他耳畔大声问:“哪边?”   嬉闹的孩童撞在蒋子骞身上,反而把自己弄了一个趔趄。蒋子骞微笑起来,扶好幼童,碰了碰陆云亭的手背示意:“那边。”   他们肩并着肩挤过去,在八月的秋夜里出了一身薄汗,终于出了晚集。顺着小巷,人声渐远,到了一所人家后院的墙边的时候,蒋子骞终于松了一口气,回头与陆云亭相视一笑。   陆云亭小声抱怨:“师兄你就怕人多。”   蒋子骞道:“山上清静惯了。”忽又嘘了一声,令陆云亭将下一句促狭的话又咽了回去。   墙的另一头,有清亮的童音诵道:“迢迢牵牛星,皎皎河汉女。”   陆云亭失笑,小声道:“七夕早过了,竟然还在念这首诗。”   伴着琅琅书声,蒋子骞横了他一眼,斥道:“也只有你才这般无心向学。”   陆云亭笑盈盈道:“可是这诗我已经会背了啊。”说罢,又侧头听了听,跟着童声念道:“河汉清且浅,相去复几许。”   墙里人念得稚气,他却盯着蒋子骞,声音又低,又带了几分缠绵,眼眸里像是盛了月光。蒋子骞望着他,他带着笑意,继续念道:“盈盈一水间——”   夜色愈发静谧,风声远了,书声也远了,半轮明月在云间朦胧。蒋子骞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。   “——脉脉不得语。”   最后半句诗比风声还轻。   半晌,还是陆云亭先扑哧地笑出声,打破了这片寂静。他翻出包裹里的孔明灯,递过去给蒋子骞:“师兄,这是你的。”   灯纸素白。蒋子骞接来后,陆云亭眨了眨眼,提醒道:“过几日中秋放灯,师兄别忘了在上头许愿。”   蒋子骞笑道:“怎么会忘。”   “师兄想好许什么愿了吗?”   蒋子骞低头收起灯,摇了摇头,转头对陆云亭道:“不可说。”   ——说出来了,便不灵验了。   那日他们在山下待到深夜,才慢悠悠一步步地回家。观潮老人睡得早,屋里的灯已经吹熄了。蒋子骞提着油灯,领着陆云亭走。再行多几里,油尽灯灭。但明月高悬,月色映在山石溪涧上,像结了一层白霜,于是夜路也不显得暗了。陆云亭忽道:“我想好了。”   蒋子骞问:“什么?”   “许愿呀。”   蒋子骞道:“那师弟尽管在灯上写罢,不说出来就好。”   陆云亭悠悠道:“我也猜到师兄要写什么了。”   “是吗?”   “一定是。”   蒋子骞微笑。   “你说是就是了。”他道,“我们还是走快几步。白天你跟师父说好的,要从今日开始,努力练剑思过。”   “……师兄。”   陆云亭此刻定是一副脸都皱起来的模样。蒋子骞想了想,没有回头,又在柔和的月光下忍不住笑起来。    第24章   陆云亭听见了沙沙的写字声。   他分不清是梦是醒,只觉得自己还身处于多年前的那个中秋之夜。师兄砚好了墨,一笔一划地在孔明灯上写下祈愿的句子。月饼吃了,酒也喝了,已经没别的事情可做。他偏要赖在师兄的房里不走,等着师兄写完了,就能一起去放灯。   师兄无奈道:“师弟,你可以先去师父那儿看一眼,看看他老人家写得怎么样。等你回来,我也差不多好了。”   他那时候是怎样说的?陆云亭想了想,记不清了。   在无数个不眠夜里,快活的回忆总消逝得比仇恨要快。   他只记得自己写了什么。用狼毫,书蝇头小楷,生怕字写大了,就被师兄看了去。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。他笑着把灯点亮,送它摇摇晃晃飘上云霄,与月同明。   但愿望终究做不得准。   陆云亭挣扎着起身,想看一眼窗外的月亮是不是像那夜一样圆。刚抬起头,眼里还是朦胧的一片,便听到一个声音。   “你终于醒了。”   他又想了想,才忆起是谁。   哑奴。   那点愠怒又浮了上来,陆云亭问:“你怎么还没滚?”   默然无声。   哑奴扑簌簌地烧着纸,令屋子里墨香四溢。陆云亭想,是了,哑奴施术还要用我的纸墨。若是在几天之前,他必会大发雷霆,追问哑奴浪费这些东西是作甚么?此时此刻,陆云亭却忽然觉得疲倦,心道罢了。   用便用吧,与他何干。   许久,哑奴低声道:“我在问乩子,鬼师是何人。”   陆云亭不语。哑奴自顾自地继续:“卫森死前无缘无故忽然喊了这个名字,我觉得可疑,便想查查,看是不是与当年九叹的祸事有什么联系。”   “九叹?”陆云亭冷笑,“怕是与你自己的事有什么联系吧。”   哑奴道:“总要查个清楚。”   陆云亭看着窗外道:“那你自己去查,把纸墨全带走。”   哑奴道:“你有没有想过,若当年的凶手不止卫森一个人。”   陆云亭霍地转回头,咬牙瞪着哑奴:“你又未曾经历过!”   哑奴叹了口气。   “卫森将我做成活偶,供他差遣。”哑奴道,“我虽然疯疯癫癫了许久,也偶有清醒的时候。他所行之事,多半受命于鬼师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那又如何。”   哑奴低声道:“你现在在寻死。若是鬼师令卫森灭了九叹,而你却放过了他——你能死得安心吗?”   陆云亭咬住下唇。   “若你师父师兄在泉下有知,他们又能瞑目吗?”   陆云亭的眼眸亮起来,仿佛有一团火,灼灼地烧着他的寿数。他缓缓道:“你在激我。”   “不错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若与鬼师毫无关系呢?”   哑奴低下头,柔和地看着他,道:“死又不必急于一时。”   或许是夜太深太静,或许是病了太久,陆云亭对上那样的眼眸,满腔怒火竟忽地静了下来。他道:“我等这一刻已经三年了。”   “再迟一些,又有什么关系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师兄……”   他恍惚了一瞬,下半句话便接不下去了。哑奴苍白地站着,心知他是想起了那个虚假的梦境,和自己那句不如不见。   “……师兄还在下面等着见我。”   哑奴道:“你怎知道他是在等你?”   陆云亭道:“够了,他等不等我,岂容你来置喙?”   哑奴叹息了一声,问道:“那你师兄呢?可以置喙吗?”   仿佛有暗潮在房内涌动。陆云亭抬起头,看向哑奴。   哑奴道:“你的纸墨能通天地,驭鬼神。你问了他吗?”   陆云亭的面颊白得没了血色,双眼却偏偏盯着哑奴不放。   “我猜你必然问过了。”哑奴道,“他可曾回应过你?”   一片死寂。   哑奴头一回这般直戳陆云亭的痛处,陆云亭也头一回这般哑口无言。浮云将月辉遮了,陆云亭的神情在扑扑的烛光中更显得阴郁与惨淡。半晌,他道:“没有。”   哑奴半张开嘴,还欲再说。陆云亭忽地打断:“没有又如何?他不回我的信,我便去找他。找到也罢,找不到也罢,反正他活不过来,而我终归要死。”   “我可不能让师兄等太久。”他又道,将目光从哑奴上移开,望着烛火笑了笑,“我已经残了一条腿。要是再过几年,模样也老了,师兄会认不出我的。”   哑奴怔怔摇了摇头,嘴唇微微发抖,脸上浮现出悲恸的模样。   他们都沉默了许久,一个看着灯,一个看着陆云亭,不知是在回忆旧事,还是在想着这几年的境遇。半晌,陆云亭道:“乩子怎么说?”   哑奴同时开口:“若——”说到一半,又咽了回去。   陆云亭不理他的半截句子,只看着他手上的信笺。哑奴垂眼展开,扫了一眼,道:“乩子说鬼师在九叹。”   或许是心情激荡,他的手连同纸一起微微地战栗着。   陆云亭道:“给我看一眼。”   哑奴持信过去。陆云亭接来,低着头想看。可他饿了太久,也虚弱了太久,乍然间只看到两团模糊的墨迹。他闭了闭眼,靠着墙休息了片刻,又皱着眉毛看过去。纸上只有两个字,从上至下,写得笔画嶙峋鬼气森森。   九叹。   “这样巧,”陆云亭自语一般说,“既然如此,我也确实该回去一趟了。”    第25章   说是要回九叹,却不能就这样上路。陆云亭久病体虚,坐多一会儿就头晕眼花,面色发白,更遑论长途驾车赶路了。   哑奴道:“我令乩子留心他的动向,若他离开九叹,我们也能得到消息。他在明,我们在暗,总不会错过的。”   陆云亭靠在床头,神色阴郁。哑奴想了想,又道:“你现在坐都坐不住,要是碰上了鬼师,还能如何复仇?”   这大抵算是一句劝解,但由他那嗓音说来,却显得粗粝难听。陆云亭瞟了他一眼,忽然轻飘飘地开口:“你说得对。”   不等哑奴再说,他又接道:“我饿了。”   哑奴怔了怔,看了一眼陆云亭的神色,目光又移向下体,不确定究竟是哪儿饿。他犹豫道:“我……先去厨房弄点吃的?”   陆云亭道:“好。”   哑奴抿了抿嘴,问:“你想吃什么?”   “都行。”   哑奴思索了片刻,没有再问,径直出了房门。他一走,房内便死气沉沉地安静了下来。灯火摇摇欲坠,将熄未熄,该是换一根新烛的时候了。但哑奴不在,陆云亭自然也懒得动。于是一阵风过,扑地将火吹灭。   光暗了下来。四野亦是黑沉沉的,只剩一点单薄的月辉。陆云亭在床上待着,茫茫然地想了良久,忽然披上衣服,扶着墙赤足下了床。   他找不到鞋,便慢慢摸索着找到桌前,找到烛台与火石。擦了三两下,便有了火。他一手半拢着遮风,一手持火石,颤巍巍凑到烛台上,点着灯芯。但终究还是病得太重,手晃了一晃,便在掌心留下一串燎痕。   陆云亭低头看了看,也不处理伤处,垂下手,继续一瘸一拐地望放纸墨的地方挪去。洒金帛宣还余五六张,墨锭却只剩小半截。他拿起墨锭,又往砚台上倒了些清水,开始缓缓研磨。   卧床这样久,手脚都是虚的。几圈下来,水还是半黑不黑的模样。低头久了,又觉得晕眩难受。陆云亭仰起头,缓了缓,咬住下唇待继续。   门突然被推开。   陆云亭蹙起眉毛,抬头看过去。哑奴站在门边,低声道:“我刚想起来,烛灯快要烧尽了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我换了。”   哑奴道:“你身体好些了?”   “不好也得好。”   哑奴面上的疤痕扭曲起来,眼眸中流露出了淡淡的欢喜。他将椅子搬过来,对陆云亭道:“站累了,就先坐坐。”说罢,顺势向下扫了一眼,便看见了陆云亭手心烧伤的痕迹。   他去捉陆云亭的手,陆云亭沉下脸,摇摇晃晃地侧身闪开。哑奴道:“让我看一眼。”   “不妨事。”   哑奴叹了口气,近乎低声下气地哄道:“我先帮你上药。”   陆云亭对上他的眼眸,被扎了一下似的退让开来。哑奴终于将那只手摊平,掌心向上。皮被烧红了一大片,燎泡正慢慢地从伤处鼓起来。哑奴碰了碰红肿处的边缘,还是烫的。陆云亭皱起眉毛,却没吭气。   哑奴问:“疼吗?”   陆云亭道:“还好。”   哑奴取来一只碗,放在下面。又拿起瓷壶,将凉水倾倒在陆云亭手上。水淋过伤处,最终汇入碗里。陆云亭的眉毛放开了,垂眸安静地看着哑奴的手与疤。水倒完了,哑奴又带着陆云亭的手浸没在碗内,泡了好久,等水渐温,伤口胀胀的没那么疼了,才拿出来。   伤药也在行囊里,哑奴沾了一小团,在陆云亭的手心轻柔地化开。药膏里的苦味儿在房间里涩涩地弥漫。过了半晌,哑奴道:“好了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你下去吧。”   哑奴嗯了一声,又道:“羹也快煮好了,我很快上来。”   他不问陆云亭为什么突然下了床,也不问陆云亭研墨做什么,只是这样温情地、忍让地转身关上门。下楼时踩在梯上,隔着墙,也能听到木板吱呀吱呀的响声。待脚步远去之后,陆云亭用那只未曾受伤的手,小心翼翼地沾了点掌心的膏药,用舌尖尝了尝。   苦的。   陆云亭低下头,取来旁边的帕子,浸了水,恶狠狠地擦掉伤药,揉成一团丢在地上。水泡被挤破了,伤口又灼灼地烧疼起来。他咬住舌尖,让自己更疼、更难受一些。随后提笔蘸着淡墨,在纸上飞快地写下一行字。   门外依然没有响起哑奴的脚步声。   陆云亭将笺纸卷成一团,凑到灯上点燃。火倏地旺了,像炸开一团焰火。纸卷自顶端起,被烧得焦黑。烧过了半截,陆云亭才取出来,吹灭了纸上的火,缓缓展开。   纸上又是两字——   蒙湖。   他怔怔看完,脱力似的坐在椅子上,颤颤地伸出手,再把下半截也烧了。焦纸在蜡烛上扑簌簌地蜷成灰,灰落到桌上。那个答案再无痕迹。陆云亭没滋没味地想,果然如此,乩子果然说师兄是在蒙湖。   然而究竟是成了灰的尸骨飘到了蒙湖,还是别什么的缘故——   无人知晓。   又过了许久,哑奴端着鱼羹上来。蒙湖的鲫鱼去了骨,伴着切成丝的笋肉、香菇、瓢儿白,细细地搅在汤里。单是闻着香味,就足以令人食指大动。哑奴把碗碟放在陆云亭身前,陆云亭方抬起头,拿起调羹慢慢地搅动。   他向来怕烫,什么东西,都要放凉了才能入口。当年师兄还在的时候,不知道取笑了多少次。陆云亭想着,又慢腾腾的舀起最上面一层汤汁,吹了吹。忽听哑奴道:“小心烫。”   那嗓音和师兄半点也没有相似之处,陆云亭不知怎么的,心里偏偏愈发酸楚。他闭上眼,发狠地塞了两三口。热腾腾的食物从舌尖一路烧到心口。陆云亭放下调羹,抬眼道:“我吃够了。”   哑奴凝视着他,道:“不着急,等凉一点,再吃一些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过来。”   哑奴站得近了一些。   陆云亭又道:“手给我。”   哑奴犹豫地伸出一只手,陆云亭抓过来,放在自己的胸膛上。大约是鱼羹太热,他的脖颈间出了一层薄汗,喉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。哑奴微微挣了挣,陆云亭用了些力,按着哑奴,隔着衣服令掌心与硬起来的乳尖擦过。   哑奴轻声道:“你……有力气要了?”   陆云亭道:“那只淫蛊也要吃些东西了。”   哑奴道:“我抱你去床上。”   话音未落,他便托着陆云亭的肩膀与膝弯,将人放到了床头。陆云亭眼眸半闭,靠在他的胸膛,一动不动。哑奴也就由他去了,依然轻轻抱着不放。活偶毕竟和死人不同,这样贴上去的时候,还能听见沉沉的心跳。听久了,竟也能品出几分安稳的意味。   陆云亭突然道:“你煮的鱼羹没有师兄做的好吃。”   哑奴胸膛稍稍震了一下,仿佛是极短促地笑了笑。他道:“我不太会。”   “他也说自己不太会。”陆云亭道,“可我爱吃。”   哑奴失笑道:“我是不及你师兄。”   “闭嘴。”陆云亭道。   他脸上带了点怏怏不乐的神态,语气却没之前那样狠。哑奴抽出一只手,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脸颊,当作是安抚。陆云亭撞开那只手,挣扎着脱离了哑奴的怀抱。接着解开亵裤,脱了下来,再曲起双腿弯到胸前,用手揽住,露出半硬的阴茎与后穴。   他吸了一口气,望着哑奴道:“肏我。”    第26章   这些天来,哑奴每次为陆云亭擦汗,都能见到他的身体。陆云亭病得皮肤苍白四肢枯瘦,就算是用热水暖了,过不了多久,又要瑟瑟地发起抖来。一定要用被子严严实实地捂着,才能好好地昏睡上一会儿。   哑奴已经有许多时日没看到这般淫靡的姿态了。   陆云亭将腿分得很开,足以让自己的下身坦露出来。他闭上眼睛,含着自己右手的中指,开始啧啧有声地舔弄。他的唇色比从前淡了些,随着舔舐的动作而慢慢沾了些津液。不一会儿,中指也足够湿了,他便向下探去,将水光均匀地抹在了入口处。   那儿也很久没有容纳过哑奴的阳器了,又紧又窄。稍微进去一个指节,陆云亭便微微皱起了眉毛。哑奴低下头吻了吻他的眉间。陆云亭哼了一声,闭上眼睛。他没停下过手上的动作,手指越肏越深。胸前的乳粒不等人碰,就自顾自地硬挺了起来。哑奴知道他疼,也知道他得了劲。陆云亭的一切习惯与渴望,他都再清楚不过。   然而越是清楚,心里头便越觉得难过。   哑奴又吻了吻陆云亭紧闭的眼眸,握住他的阴茎说道:“让我来吧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那你用力一些。”   哑奴亲着他的脸颊,没有说话。陆云亭抽出手指,覆在哑奴的手背上,捏紧。他用力攥着哑奴,手背青筋突起。于是哑奴也不得不用力攥着他的性器,紧紧箍着,上下撸动。这应当也是疼的,因为陆云亭在喘息之间,流露出了哭泣似的鼻音。   哑奴道:“我会用力,你先放松。”   亲吻落在陆云亭苍白的侧脸、眼角和鼻尖。陆云亭被吻得朦朦胧胧半睁开眼,手也不自觉地放松了。于是哑奴吻着向下,亲了亲他的胸膛,又跪在腿间。将陆云亭的双腿向上扳去,然后含住那根东西。   性器的温度比身体略高,舔上去是咸的,因为陆云亭早已爽出了水。哑奴鼓着双颊嗦,又用舌尖轻柔地戳着被用力摩擦过的地方。陆云亭腰腹间开始瑟瑟地颤栗,手抓住身下的床单,又放开。明明已经难耐得不行了,还要强行撑起来,对哑奴道:“怎么还不进来?”   哑奴抬眸道:“还太早,你会不舒服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已经可以了。”   哑奴叹了口气,指尖从股缝挤进去。那儿也是烫的。陆云亭稍微做了些润滑,却又没认真涂抹。哑奴再进一些,便有点涩得难受,偶尔戳到肉壁上,也怕会让陆云亭受伤。可陆云亭昂起头,深深吸了一口气,半眯着眼眸道:“继续。”   他看不见哑奴的动作,只知道唇舌的触碰让自己的股间越发湿滑,后穴也越发的空。等了许久,也没等到阳具的长驱直入,反而是一只枕头被塞到了腰下。   哑奴低声道:“我准备进来了。”   他道:“别磨蹭。”   一根东西顶抵了入口处,慢慢地,挤开嫩肉顶了进来。   陆云亭蓦地咬住下唇。   他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抗拒,还是在渴求。穴肉一圈圈一层层地推挤,簇着阳具来到了深处。哑奴还没动起来,就这般放着,陆云亭便身体发起抖,心也跳得极快,胸腹间麻麻地发痒。他想,我不过是被肏了,为什么会变得这样?没等他再想更多,哑奴的身体便覆了上来,滚烫的、伤痕累累的身体贴着他的,像一只过大的暖炉。   或许是在料峭的夜里冷了太久,或许是因为别的,陆云亭实在无法抗拒这种热度。他伸出手,放在哑奴的肩背上。哑奴回抱他,以更大的力道。哑奴在该用力的地方做得温柔,却偏偏抱得那么紧。于是陆云亭也仿佛被感染了,收紧了手。掌心的烫伤还在,被哑奴肩胛与背心的体温灼得微微发疼。哑奴贴着他的鬓角,喘息着道:“我要开始动了。”   陆云亭点了点头,双腿夹住哑奴的腰。   “我先慢一点——”哑奴道,性器也慢慢地向外抽出来。陆云亭深处本被撑得发酸发胀,阳具离去的时候,反倒令人觉得空虚。那点麻痒更难捱了,甚至蔓延到了心口。哑奴接着道:“你现在太虚弱了,我们休息几日还要上路,不能做太狠,让你病上加病。”   他总有冠冕堂皇的道理,像师兄一样。陆云亭望着头顶的白墙茫茫然想着,忽又觉得不生气了。他默许了哑奴的自作主张,示弱一般道:“那要久一点。”   “好。”   那根肉刃又捅了进来,还是慢的,不疼的。陆云亭吸着气,弓起腰方便哑奴肏到他的痒肉上。哑奴却偏了偏,只让阴茎颈部突起的棱子擦过那一点。碰着的时候舒爽,但转瞬便过去了,只剩下加倍的焦灼与渴望。   他想要迎合,但多动了两下,又没了力气。只好稍微休息一会儿,再挺起胯,挽留那份刺激。哑奴亲了他的头顶,将人抱起来,搂着继续抽插。性器全然埋进去时,陆云亭方才老老实实地停下动作,满面潮红地享受。哑奴不管陆云亭如何,始终保持着自己的节律,肏到深处,再拔到穴口,又顶回去。   陆云亭前端的阴茎断断续续地渗出了前液,后穴被肏出了水声。再操弄一会儿,他的喘息愈发激烈,腰也软了,仍由哑奴托着。只是眼眸里仍有些水朦朦的不满足的意味,唯有被肏舒服了,眉毛才舒展开来。   “哑奴。”他催促道,嗓音因情欲而愈加低沉。   哑奴道:“我要加快了。”   陆云亭心道,早该这样了。可他说不太出来,正如他没法坦然说出鼠蹊处的酥麻与酸爽。哑奴仿佛看出他在想什么,微笑起来,吻了吻他的嘴角,缠绵如鸳鸯交颈。   下身的动作也更激烈了,胯骨撞着臀肉,带来的快慰顺着脊椎一路向上。陆云亭随着进出的节律摇晃起来。哑奴将他的腿抬高,接着自上而下地戳刺进去。借着体重,哑奴进得更深了,几乎是戳到了心口。   陆云亭小腹深处又热腾腾地暖起来,仿佛被填满了,蛊虫也吃得饕足。但又不全是蛊虫——他朦朦胧胧地舒服,又朦朦胧胧地清醒着。陆云亭抬起头,数着哑奴被汗水浸过的疤。那些旧伤毁坏了肌理,所以无论做什么表情,哑奴的脸都显得丑而狰狞,尤其是在交媾的时候。陆云亭却魔怔了,用带着情欲的、水洗似的的眼眸凝望过去。   哑奴喘息着问:“你在看什么?”   陆云亭道:“你的脸。”   哑奴又肏进去,令陆云亭舒服得轻叹了一声。哑奴道:“有什么好看。”   “我在想,啊——”陆云亭道,“你在受伤之前,是怎么一副模样。”   哑奴动作顿了顿,低声道:“别看了吧。”   陆云亭微微睁大眼,刚摇了摇头,眼睛就被哑奴蒙上。这是他第二次被哑奴这般对待——他还记得上一次有多刺激,在一片漆黑里,唯有哑奴的肉刃牵动了所有的知觉。这回也是如此,后穴被阳具戳刺的触感愈加鲜明,仿佛每一根绷起的青筋都能被觉察出来。肠道被撑开,他被环着腰,摁在床铺上肏得腿软。整个世界都只剩下哑奴用力的喘息,和下方湿滑的水声。   陆云亭却摇起头,断断续续地挣扎起来:“我要看着。”   哑奴撞在他的弱点上,一下,两下。他猝不及防地低喊了一声,嗓音也开始发软,却还是坚持道:“让我再看着……啊!”   哑奴弯下腰去,用唇舌堵住他的嘴。于是陆云亭便喊不出来了。哑奴吮他的下唇,舔到舌根深处,索取似的吻着。陆云亭还在摇着头,用没力气的手去推哑奴的手。再推了两下,哑奴终于放开。   那双黑沉沉的、痛楚眼眸就这样近地扎进了陆云亭的双眼里。   他怔忡了一瞬,哑奴便从体内退了出去。入口的嫩肉擦着冠状沟,登时就是一阵舒爽。陆云亭本能地抓住哑奴的手臂,几欲开口求他再肏进来。哑奴低下头道:“换个姿势。”   说罢,不等他反应,哑奴便把人抱起来,翻了个身,变成趴在了床上。   枕头还是放在中间,这回恰好垫在了陆云亭的小腹之下,贴着性器,把臀部撑了起来。股肉本来便被肏红了,这般光溜溜地晾在空中,令陆云亭又是空虚又是难堪,不禁要夹起双腿。而他又还想翻过来——他想看哑奴肏进去,脸上的肌肉在用力时变得扭曲,眼睛却专注地凝望着他。   言辞可以伪装,唯有眼神是说不得谎的。当他们对视时,陆云亭便恍恍惚惚的,仿佛觉得被哑奴放在了心尖上。   怎么会有人无缘无故将一个脾气古怪的瘸子放在心尖上呢?   哑奴单手按着他的臀肉,低声道:“别动。”同时扶着自己的阳具,又一插到底。   陆云亭咬着指尖,将呻吟咽了回去。哑奴也趴了上去,贴着陆云亭的背,搂着腰继续不知疲倦地肏。那般舒服的感觉又涌了上来,肉穴里的褶皱全被撑开碾平,陆云亭像是被浸在了温泉水里,全身都松软了,只有肠肉嗦着阴茎不放。他握着哑奴的胳臂,破碎地、急促地喘息起来。   哑奴下身维持着操弄的姿势,上半身却倾了下来,用牙尖细细地咬陆云亭脖子背面的嫩肉。陆云亭缩着肩膀轻哼起来,向前挣扎着伸出手。哑奴捉回那两只手,按着他继续肏,一边挺腰,一边还要继续咬。陆云亭颈后都要被舔得麻了,缩着也躲不掉,只能将双臀翘得更高,贴着哑奴的胯骨,随着动作的节律发出声音呻吟。   “哑奴。”他喊道,“哑奴……啊……”   哑奴亲了亲他的肩膀,以为又有什么要求。可陆云亭只是低声喊着,褥子里只露出了汗津津的半张脸,伴着从脖颈蔓延到脸颊的红晕。   “哑奴……”他又道,声音那么甜,那么软。像少时在山上提着剑追师兄时喊出的语调。他这回倒是不喊师兄了,哑奴微微震了震,又一鼓作气地抽动起来。他动得又快又狠,陆云亭“啊”了一声,再来不及组织别的词句,只能把脸埋在床上呻吟。   快感越积越多,令陆云亭内壁和臀肉都开始细细地颤栗。哑奴向前伸手,握住他的性器。一抓之下,竟是满手湿滑的浊液。陆云亭双腿抽了抽,呜咽着在哑奴手心摩擦自己。哑奴靠在他的耳边,低声道:“你咬得好紧,是要到了吗?”   陆云亭茫茫然放大了瞳孔,绷起身体,任由哑奴前后夹击。哑奴用拇指摩挲顶端的小孔,用阳具一下下捣弄陆云亭要命的地方。陆云亭仰起头,直挺挺地喘了几下,哭似的高喊出来,泄在哑奴的手里。他射得又多又稠,伴着身体微微的抽搐,分了好几股。哑奴手盛不住,浊液从指缝间溢了出来,滴滴答答地落在枕头上。   等他慢慢地静下来,高热也平复了,哑奴才抽出来,挺着硬邦邦的阳具去为他拧手巾。陆云亭翻过身,靠在床边,皱起了眉毛道:“你没射进来。”   哑奴回过头道:“你的身体撑不住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回来,我要吃下去才算。”   哑奴停下手,微微发愁地看着陆云亭。陆云亭沉下脸,他只好先过来,随着指令站在床头。陆云亭爬到床边,那沾着水光的性器便恰好顶在了他的眼前。他抬眼看了看哑奴,用手撸了一回,便直接含进嘴里。   哑奴微闭上眼呻吟:“啊……”   陆云亭上下舔弄,用唇舌一路从顶端吮到根部,再用喉间挤压哑奴最敏感的顶端。哑奴本就积攒许久欲望,又被软腭裹着,不禁稍稍摆起了胯。陆云亭不出声地用喉管的嫩肉套弄哑奴灼热的阳茎。那话儿越长大,他就咽得越深。   待高潮快降临时候,哑奴咬紧牙关,性器簌簌地抖动。他低声道:“好了。”便想稍微抽出来些,以免射太深了,损伤喉咙。可陆云亭还是含着不放,眼眸低垂着。哑奴将手捧住他的脸,可终究是来不及阻止,只能依着陆云亭,直接将一股股热流打在咽喉壁上。   陆云亭微微一震,发出了轻微的鼻音。   哑奴等他张开嘴,再缓缓拔出来。陆云亭的眼眶微红,估计是方才含太狠了,又被灼热的精水刺激了一回。哑奴跪下来,按了按他的眼角,问:“疼?”   陆云亭摇了摇头,抓着哑奴的肩膀侧头亲上他的嘴唇。这个吻带着精水的涩味,动作先是轻的,后来便成了撕咬。哑奴顺从地任陆云亭发泄,只是实在被咬痛了,才发出一点嘶的气音。直到唇齿间全是血的腥味,陆云亭才把人推开。    第26章   完事之后,陆云亭倦意尽显,靠在床头脑袋一点一点地往下垂,眼看就要睡着了。哑奴放轻动作,上上下下地打水,收拾,然后又帮陆云亭擦净了身上欢愉后的痕迹。   等他再回到房内,陆云亭已经小声打起了呼噜。   他极少睡得这么毫无防备。之前在病中昏沉的时候,躺不了多久,便要凄惶地喊一声师兄。后来清醒一些,知道梦里的师兄是假的,也还是睡不安稳。哑奴稍微一碰,他便要惊醒一瞬,茫茫然地看看身旁,再裹着被子重新睡去。   哑奴换了弄脏的枕头,陆云亭也无知无觉,抱着新枕头睡得香甜。哑奴抿起嘴角,掖好被子后,也不再打扰他,无声无息地走到桌前。鱼羹早就凉透了,汤汁里有种说不出的奇怪腥味。哑奴心知陆云亭不会再吃,于是也将它倒了出去。   忙了这么会儿,夜也越发深了。万籁俱静。哑奴来到陆云亭的床前,俯身用指尖轻碰那张总是带着点忧虑的脸。在这样的触碰之下,陆云亭的眉眼舒展了,脸颊的线条也显得放松。哑奴倚着床头,温情地凝视了一会儿,也闭上了眼睛。   一夜无话。   第二天一早,陆云亭便听到了鸟鸣声。半梦半醒地迷糊了片刻,稍稍睁开眼,便看见一只不怕人的鹧鸪扑棱棱飞上窗头,怪声怪调地叫了起来。   被乍然吵醒,心情自然不算太好。陆云亭揉了揉眼睛,歪头去瞪那只鹧鸪。要是哑奴对上这眼神,早便屈服了,鹧鸪却梗着脖子瞪回来,一张嘴,又是一串咕噜噜的调子。   陆云亭怫然看着它蓬松的毛发和半张的翅膀,怒视半晌,忽然又失笑。他想起少时也发生过这样的事,清晨被野山鸡搅了一场好梦,便任性起来,叫上师兄漫山遍野地捉鸡。师父见了连声怒骂,斥责成何体统,习武不是为了做这种鸡飞狗跳的蠢事。可烤好了山鸡,吃得最多最停不下来,还要数他自己。   笑声从胸腔里荡出来,鹧鸪反而怕了,倏忽展翅飞起,摇摇晃晃落在了对面的树枝上。   陆云亭扔开被褥,朝它道:“这还差不多。”   说罢回头,才发现哑奴没有在房内。床脚的小凳子上摆着一铫子水,壶口还冒着腾腾的热气,一看便是刚烧好不久的。陆云亭自己掺了点凉水,洗漱好了,又走到桌前椅子上坐好,挑挑拣拣地看桌上的东西。   蜡烛余温犹在,仔细一闻,还有香墨的气息。纸墨倒是收拾回去了,陆云亭再拨出来,数了数,果不其然,帛宣又少了一张。哑奴在这上头确乎尽心尽力,就连昨夜鏖战之后,也不忘追踪鬼师的行迹。陆云亭却稍稍发起了愁,毕竟驭鬼的道具有限,这般只进不出地用下去,恐怕最终难以为继。   他心里想着,心不在焉地提起茶壶盖子,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便漫了出来。   恰好是君山银针。   陆云亭怔了怔,只觉心里头也被染了些清茶的涩味。   蒙湖离荆楚一带不远,此地居民又爱品茶。远近闻名的好茶,恰好便是君山银针。适逢秋茶季,远一点的集市街坊里处处有商人在挑着茶叶卖。要弄一壶茶水泡着,实在再简单不过。   可是,陆云亭想,师兄也最爱喝这个。   那一点念头在心里发了芽,便总是要冒出来戳一下,令他又是惶恐,又是虚怯。   ——世间哪有这样多巧合。   哑奴上来的时候,手里端着一碗汤。陆云亭如梦方醒,放下茶盏,抬起头看着他。哑奴面上没有别的表情,眼眸里却流露出了欣喜。   陆云亭心道,有什么可欢喜的。却不由自主地站起来,探头看了一眼,问:“这是什么?”   哑奴道:“药膳,作早餐。你有力气下床了?”   陆云亭嫌弃道:“难怪闻起来就是一股怪味。”   哑奴抿了抿嘴,道:“良药苦口,吃了补元气。”   站着说了两句话,陆云亭又倦了,便坐下来。哑奴将药膳放在他面前,他愁苦地瞟了一眼,不情不愿地拿起调羹。哑奴眼中笑意更深。陆云亭忽道:“等下。”   哑奴望着他。   陆云亭道:“你抿嘴的时候,都是在笑吗?”   哑奴怔了怔,笑意也敛了,大抵是不知道如何作答。陆云亭仰起头道:“哪有人这样笑的,都不多动动,太偷懒了。”   哑奴叹了口气,道:“先吃吧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烫。”   哑奴道:“我专门等没那么烫了,才端上来的。”   陆云亭哼了一声,斗气似的,把调羹凑到嘴边碰了碰,再张嘴。哑奴看着他的动作,等他喉结微动,咽下去了,终于放松神情。陆云亭再舀起第二勺,含住了不动,半晌,皱着眉毛吞下去。   哑奴问:“怎么了?”   陆云亭道:“明明就烫。”   哑奴不信,伸手去取调羹,打算自己尝尝。陆云亭按着不放,带着愠怒道:“你不信?过来。”   等人终于到了跟前,陆云亭站起来,捏着哑奴领口便亲上去。说是亲,其实更像是撞,嘴碰着嘴,又带了些力度。接着唇瓣也自然而然地张开了,舌尖在吻里辗转。药膳明明微苦,这样尝起来,却显得甜。   陆云亭亲了一回,再稍稍分开,靠着哑奴的脸低声道:“确实不烫。”   鼻息还在交缠,这样近的距离里,他黑而亮的眼眸熠熠发光。   哑奴微微一哽,道:“胡闹。”   “我是在骗你。”陆云亭道,“哑奴,你该多笑笑。你笑起来的时候,就不丑了。”   哑奴把手放在他的背上,不着痕迹地抱住他。就像蒋子骞少时在九叹峰顶的雪地上,也这样轻柔地抱起一只翅膀受伤的鸟。陆云亭想了想,又道:“不对,你平时的时候也不难看。脸上的疤虽然多,但看习惯之后,也没什么了。”   过了许久,哑奴道:“既然不烫,就继续吃吧。”   “好。”陆云亭道,“我先吃,你稍微准备一下。等我吃完,我们也该上路去九叹了。”    第27章   九叹去镜湖约要三天半的行程,若一路换马,日夜兼程,也只能堪堪缩减到两日余。哑奴备了马车,上来通知陆云亭。陆云亭想了想,道:“我们走快些吧。”   哑奴心忧陆云亭的身体,犹豫了片刻,却终究还是应道:“好,你稍等我片刻。”   陆云亭便靠着床头等他。哑奴的脚步声上上下下,催眠似的传入耳中。他等了许久,也没有听到哑奴喊他下去,过不了多久,人也撑不住了,就迷迷糊糊地眯了过去。   再醒来的时候,已经到了车上。哑奴在前头驾着车,他躺在车厢里,摇摇晃晃地在半梦半醒间前行。马车本来颇为颠簸,但哑奴垫了许多床褥子,还摆满了布枕头,让他睡得又舒服又暖和。   陆云亭抱住了身边的枕头,蹭了蹭,一时间说不出话来。   若是按他之前的性子,必然横挑鼻子竖挑眼,怎么着也要寻一点不是。但此时此刻,马车向光而行。哑奴的背影被映在车门的帘子上,泼墨似的渲染出了一个不甚高大,亦不如何宽厚,却显得十足可靠的形状。他忽然又忐忑了,心想,真像。   从小到大,师兄都对他这样好。   陆云亭唔了一声,装作刚醒来的模样,坐起身,在车厢里弄出些动静。枕头放来这边,又放去那边。被子折好了,再摊平铺在身下。马车微微晃起来,哑奴终于忍受不住了,一甩马鞭回头开口问:“醒了?”   “睡够了。”   “饿了吗?”   “还好。”   “口干吗?”   “也不渴。”   然后静了静。哑奴又问:“闷了?”   “闷。”   这样的一问一答继续下去,更显得车里人百无聊赖生无可恋了。哑奴低低地笑出声,陆云亭立刻抓住了,抱怨道:“你尽背着我笑,不给我看。”   “赶路要紧。”   陆云亭不说话了。哑奴放柔嗓音道:“你在车里找找,我准备了一只小玩意儿,是给你用来解闷的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没见着。”   “莫急。”哑奴道,“耐心找,或许是被哪个枕头遮住了。”   陆云亭嗯了一声,接着在车里头搜寻起来。这回的动作轻了些,不再是方才那副恨不能弄翻车子的架势了。哑奴明面上叹着气,眼眸里又泛起了笑意。   “呀……”   陆云亭喊了一下,又没了声音。那小玩意儿在车壁边上,通体都是蓝的,被蓝布枕头一压,便浑然一体了。它不是别的,恰恰是一只小布老虎。陆云亭咬住下唇,拧着它耳朵使力,将它从褥子堆里拔萝卜似的拔出来。   哑奴问:“看到了?”   陆云亭道:“丑死了。”   哑奴又笑了笑:“你将就一下。若实在不喜欢,就多拧拧它的尾巴出气。”   “小孩子才玩这种东西。”陆云亭道,“你从哪儿弄来的?”   “客栈一个空房间里头。”   “太丑了。”   哑奴想了想,道:“丑吗?我看那针脚还挺密的。”   “鼻子都半歪了。”陆云亭道,“别人都嫌弃的东西,你却捡来当宝。”   陆云亭说着,声音却低了下去,也不知是说那只小布老虎,还是意在别的什么。哑奴心道,我喜欢的,便是全天下最好的,怎么能不当宝呢?话到嘴边,又缩了回去。他望着前方,在灼灼的烈日之下,脸上的旧疤忽地燎似的抽痛了起来。   陆云亭浑然不知哑奴在寻思什么,只知道外头没了声音。他曲起双腿,靠在车角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布老虎出神。忽然觉得这场景有些眼熟,想了想,终于依稀有了些印象。   当年他才总角,跟着师父师兄头一回下山。第一次见山下的繁华大千世界,看花了眼。头一个晚上在桑榆坡投宿之后,便哭着闹着,再也不想走了。当时师父怒不可遏,将他狠狠揍了一顿,丢在房里不管了。不多时,师兄偷偷遛进来,从背后亮出一只布老虎,献宝似的哄他:“师弟听话,我们跟师父一起上路。以后每到一处,我都偷偷帮你买一些好玩的东西。”   小陆云亭哭着道:“好玩的东西这儿都有呀。”   师兄嘘了一声,压低声音道:“差的远了。我们明天要去风陵渡,渡口的老人做的糖人是远近一绝,拿着好看,尝起来好吃。过了风陵渡,茶马道上有镜糕。我给你多买些,浇上糖浆,能一路吃到徐宁城。你还没进过城呢,城里的好东西更是数不胜数。你进去看一看,才明白什么叫不虚此行,乐不思蜀。”   毕竟还都是孩童,谁也没在意那个用错的成语。小陆云亭听师兄这般绘声绘色地一讲,眼睛都灵动了起来,也难过不下去了。正说着,唐苍木忽地推开门。师兄便收住话头,向陆云亭使眼色。小陆云亭带着哭腔扑上去求道:“师父我知错了,我们快走吧!”   回忆到此时,陆云亭用枕头掩住眼睛,闷闷地笑了出来。   笑完之后,又觉得心酸。   那一点涩意全被枕头盖住了。陆云亭靠在褥子堆里,于无人知处红了眼圈。泪水从眼角渗出来了一些,又被布吸走。他无声无息地,哆嗦着哭得缩成一团。   他总是希望能回到少时。但少时的记忆总让现在的他这样难过。   “师兄……”他小声地、虚弱地喊。   哑奴仿佛叹了一口气。但最终除了哒哒的马蹄,四野寂然无声。    第28章   哑奴不眠不休地驾着马车从南而来,过了当年那个中秋赶集的小镇,再行半个时辰,便到了入山处。   辟出的小径还在,山涧潺潺地从石板上铺泻下来。再往上看去,便是一片林木森森,遮住了苍穹。时隔三年,九叹的景象还是和当年没什么区别。光阴荏苒,人事参商,而造化之无情大抵如是。   哑奴停了车,勒了马,回头向陆云亭道:“前头已经没有车道了。”   陆云亭从车上跳下来:“那便走吧。”   他在车里头休养了两日,精神好了许多,那股子惫懒而无赖劲儿又回来了。哑奴回过头,抿着嘴看他。   陆云亭道:“我准备好了。”   哑奴道:“是吗。”   “就等你了。”   哑奴问:“九叹峰这么高,你撑得住吗?”   陆云亭歪了头道:“我若是撑不住了,你就背着。”   哑奴眼里流露出笑意,又混着担忧。他道:“那等我收拾了东西,我们便走吧。”   他下了马,拴好绳子,以免马拉着车跑得无影无踪。再打开门,伸手要拿包裹。车里头空空如也,只有一层层的枕头与被褥。他微微愣住,回头一看,却见包裹竟然已经被陆云亭背在了身上。只是刚才只注意看脸去了,才忽略了这样的细节。   陆云亭问:“你还有什么要拿的?”   哑奴摇了摇头,伸手道:“我来背吧。”   陆云亭拿着不放,拒绝道:“鬼师就在山上。你已经驾了两日车了,现在还是少拿些东西,保持体力,不然一会儿还如何帮我打斗?”   哑奴道:“我是活偶,又不会疲倦。”   陆云亭还要再说,哑奴从他身上径直夺过来,背好了,才扶起陆云亭的腰道:“走吧。”   九叹身法以轻巧为人称道,大抵是因为山路多弯,而岩石又陡峭,上山下山时总要在岩间腾挪,踩着石墙接力。陆云亭当年精于此道,这是他为数不多的练得好的门派武功,因为若是身手不灵巧,就不能偷溜去山下玩了。而如今瘸了一条腿,平地上还能施展轻功,到了这些地方,需要右腿使力之时,不免要微微一晃。   还好有哑奴在身边,到危急之处,便扶他一把。陆云亭也不以为意,反而看起哑奴的身手来。   哑奴的轻功与他剑法相仿,俱难看得不堪入目。只仗着活偶的内力和身体,才没踏空落下去。轻功不似剑法,难以自学,又不大可能专门找这样丑的步法去模仿,想来是有意为之。陆云亭在心里哼了一声,一边嫌弃,一遍忍不住又多瞄了几眼。   过了窄处,哑奴放下他,问:“倦了?”   陆云亭想了想,道:“天色还早,休息下吧。”   “好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你以前在卫森手下的时候,见过鬼师吗?”   哑奴用黑沉沉的眼眸看了看陆云亭,低声道:“或许见过,记不清了。”   山风忽然静了。陆云亭定定地凝视着哑奴,道:“你若不想说,那就算了吧。”   他往日里可不是这么好商量的语气,非得要揭开哑奴血淋林的旧创探个究竟,戳得人痛了,才肯罢休。   哑奴略略苦笑了下,道:“我那时候自己也过得糊里糊涂疯疯癫癫,头天杀了什么人,第二日又忘了个干净。鬼师应该见过我。卫森曾提起,他做偶人的法子,全赖鬼师的指点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所以他见过你,你却不知道他的身形样貌。”   “是。”   陆云亭沉默了片刻,靠近了些,低声道:“这又不能怪你。”   哑奴摇了摇头。   陆云亭又道:“是他们太下作。”   哑奴再张开嘴,陆云亭飞快地凑上去,碰了碰他的唇角。因为实在拙于言辞——陆云亭说过太多伤人的话,早忘了该如何用同样的法子去宽慰一个人。哑奴先是微怔,然后闭上眼眸回应。这个吻又软又凉,只是稍稍碰了一下,又一下,再一下,就分开了。哑奴把掌心覆在陆云亭的后脑,没有用力,轻轻地摩挲,过了好一会儿,才放下。   他们谁也没再说话。   不多时,陆云亭站起来道:“接着上吧。”   越往上行,便越冷。过了半山亭之后,地上都结了一层薄霜,想来山顶也必然覆着一层积雪。陆云亭大病初愈,到了这时,不免微微发起抖来。可又不愿说出来示弱,只能这样强撑着。   哑奴忽然停下来,解下自己的外衫披到陆云亭身上。没多说什么,又带着人继续登山。   衣服还带着哑奴身上的余温。陆云亭紧了紧领口,也学着哑奴的样子,抿了抿唇。反正哑奴没有开口,他要道谢,反而显得刻意。   不过是一件衣服而已。   在别的事情上,哑奴已经为他做了这样多。   这样一想,陆云亭便觉得心里有股暖意。仿佛只要有身边的这个人在,无论鬼师是什么人物,能不能赢,能不能报得了仇——乃至生死,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。    第29章   近九叹峰顶的时候,山路终于平下来。平是平了,依然却依然还是险的。两侧都是深渊,唯有中间一条刻在巨石上的小径,长十余丈,仅一人宽。路上尽是薄雪,踩实了,就凝成了冰。要是稍微打滑,便落入万丈深渊里。   陆云亭道:“我当年便是在这里跳的崖。”   哑奴脸色暗淡了下去,下意识地抓住陆云亭的袖子。陆云亭叹了一口气,低声道:“你走前面吧,我不会再摔倒了。”   哑奴道:“好。”说罢,拔出长剑,踏在了巨石上。陆云亭跟在他身后,握住铁索,小心翼翼地走了起来。   过了这段,便是峰顶了。   陆云亭望着周围茫茫的雪与云,却想着三年前的事情。也是深秋的时节——或许要更冷一些,半夜落了雨,于是树上也结满了白莹莹的一层雾凇。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里,卫森忽地发难,刺伤了他,以他为质,又控制了师兄。   那确实是非常聪明的选择。因为九叹之内,数他武功最稀松。但师兄最在意的又是自己的独苗苗师弟。观潮老人在西峰闭关,全然不知门派里的变数。在师兄被擒之后,他趁卫森不注意,跑了出去。   但人本就受了伤,边跑边藏,也躲不了多远。到了这条小径上,还是被卫森发现了,追过来。   岩上又滑,又结满了冰。多走几步,便觉得双足都要被冻在石头上。卫森在他身后喊:“站住。”   陆云亭回头。   师兄低垂着头,依稀满面是血,被挟在卫森手中。   他踩在冰上,骇得心惊胆裂,魂散魄飞,五脏六腑都沉沉得坠了下去。他忽然懂了师兄见他被掣时的心情,一定也像这般绝望,所以才放下长剑,束手就擒。卫森持着短剑,戳在师兄的心口上,望着陆云亭冷冷道:“你若是逃了,让观潮老人知晓,我就这样刺进去。”   他怆然问:“那我若是死了呢?”   卫森手腕微动,将剑尖刺进心头师兄,划出一道血痕:“你最好爬着回来。”   哑奴忽道:“你在想什么?专心些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师兄。”   哑奴微微一震,回头看着他,神色复杂。陆云亭叹了口气,道:“你转过去吧,我走得很稳,不必担心。”   哑奴垂下头,将自己的腰带解开,留出几寸长的头。又理了理陆云亭的腰带,与自己的拴在一块儿。最后用力拉了拉,确保结打得结实。这样要是陆云亭不慎踩空,也不至于一点挽回的方法也没有,就落了下去。   陆云亭看着哑奴的动作,哭笑不得。   “若是走到半路,鬼师从前面来了怎么办?”他问。   哑奴道:“那就暂且切断,我上去与他缠斗,你在路上等我。”   他转回去,继续领路。陆云亭犹豫了片刻,看着他那肖似蒋子骞的背影,又喊了一声:“师兄。”   哑奴不语。   于是陆云亭也静默了下来。   有些事情,他永远不会对哑奴坦述,便如哑奴也有自己的旧创不愿告诉他。但故地重游,就像是把旧事历历地摆在了眼前。   他还是屈从于卫森,弯着脊背,像牲畜一样爬了回去。遍地都是冰渣,扎在手上膝上,慢慢地划破衣衫,刺出了血。他什么也没瞧见,因为抬着头,眼眸里只有师兄。卫森嗤地笑了——当年他还年少,阴郁里还带了些未脱的稚气。卫森道:“我让你爬,你还真爬了。你们师兄弟的感情真是让人嫉妒。”   说罢,他将短剑又插得深了几分。   陆云亭嘶声道:“住手!”   卫森道:“我换主意了。你要我住手,除非从山上跳下去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那你把剑拔出来。”   卫森抽了些许,对陆云亭晃了晃沾血的剑尖:“像这样?”   师兄依然人事不省,陆云亭缓缓将目光移到他的脸上,低声求道:“我若是跳了,你能放过师兄吗?”   卫森微微一笑:“不放过。”想了想,随即又道:“我会留他一条命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记得你这句话,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。”   卫森扬了扬脖子,示意道:“拿来这么多废话?快跳。”   于是他便松开了扶着铁链的手,看着师兄,一点点挪到悬崖边上,然后踏空。迈下那无可挽回的一步的时候,他心里反而轻松了些,大抵是因为师兄能活下来,而师父迟早出关,然后便能知晓山上的巨变,手刃卫森。   那点轻松瞬间便被师兄胸前透出的一小截剑刃所击破。   ——是卫森的剑,穿心而过。   他怔怔看了一眼,便坠落了下去。   至无穷无尽的深渊。   “到了。”哑奴道。   哑奴跳下山石,向陆云亭深处左手。陆云亭心里犹自怦怦的,握紧哑奴,也瘸着腿踩下来。哑奴再解腰带,陆云亭看着前方,低声道:“直接切断吧。”   不远处的雪松之下,站着一个佝偻的影子。   一身落满白雪的蓑衣,一顶箬笠。   陆云亭张了张嘴,几乎喊出师叔两个字。可满腔的血忽然又冷了下来,他握住哑奴的手,问:“那便是鬼师吗?”   他明知哑奴不记得鬼师的长相,却还是用力抓着,仿佛在寻求肯定与温暖。哑奴切断了腰带,还剑入鞘,回头看了一眼,也木怔怔地站在了雪地里。   对面的人缓缓走来,取下箬笠,露出满头银发。他的每一根皱纹,每一寸树皮似的肌肤都历历可见。他笑了笑,道:“你们都回来了。”    第30章   师叔是什么人?   如果是在少时,或者再小一些的年纪,陆云亭说不定还要想一想,才能回忆起那张脸来。   师叔号寒江钓叟,姓谷,双名怀虚。生性好热闹,嫌山上太僻静,所以常年在江湖中行走,只有逢年过节,才上来一趟。也只有在那时,陆云亭才会见到他。   在小孩子的眼中,什么都是单纯的。陆云亭倚着师兄,笑眯眯地朝师叔讨了压岁钱,便满山遍野地撒丫子疯玩去了。师叔为什么不肯在山上,师叔与师父之间有无不和——他的小脑瓜里,全然没考虑过这些问题。   但现在却是不一样了。   陆云亭定定地望着对面的人,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。他应当要迎上去,行个礼,喊一声师叔。可那步子怎么也卖不出去。他从来便与师叔不熟,今日更觉得陌生。   谷怀虚道:“你们两个,多年不见,已经认不出师叔了吗?”   哑奴震了震,手脱出陆云亭的掌心,持剑向前走了一步。   陆云亭道:“三年来,江湖上都没有师叔的消息,我还以为师叔也在那时出了事。”   谷怀虚笑道:“我三年不下山,江湖人以为我也被那场山火烧死了,是吗?”   哑奴已经走到两人中间,雪地上留下了两串白印子。陆云亭瞟了一眼,漫不经心地应道:“不错。”   谷怀虚摇了摇头,失笑道:“我也是,你也是,子骞也是——”他说到子骞两字的时候,陆云亭震了震,抬眸直直地看向哑奴。哑奴的动作也加快了,弓步向前,朝谷怀虚抖出三剑,分袭眉心、颈间与前胸三处。谷怀虚如大鹏一般一跃而起,抖着蓑衣上的碎雪往哑奴虚罩,拦住了这一招。身体同时向后飞去,落在了雪松后几寸处。   “——江湖人都以为我们三人全死了,想不到今日,竟还能齐聚至此。”他悠悠道,“唉,这些年来,我总觉得,你们的师父也没死。等我哪个晚上一闭眼一睁眼,他又能回来。”   他说完,山巅上如结了冰一般寂静。   谁也没看着他,陆云亭与哑奴在凝望着彼此。   “果然是师兄。”陆云亭道。   他的语调听上去轻飘飘的,落不到实处,像一片雪花,或者一团柳絮。他的呼吸也同样轻,脸被冻得近乎青白。每一次呼吸,都仿佛有碎冰堵在嗓子眼里,慢慢地刺出血来。   哑奴怆然摇了摇头。   陆云亭虚弱地笑了笑,又道:“我便知道是你。除了你,谁会这样对我?”   谷怀虚倒讶然了,饶有兴致地问:“你们倒不知道?”   陆云亭又将目光转向他,道:“鬼师?”   谷怀虚道:“鬼师也好,师叔也好,不过是一个称呼罢了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那我便叫你鬼师吧。”他又问,声音在九叹峰上随着风散开,“为什么呢?”   谷怀虚叹道:“为什么呢?我也时常在想,你师父当初若是将该给我的给我了,现在又怎么至于落到这种地步?”   陆云亭问:“该给你的?”   谷怀虚道:“蛊王。先师过世前,曾留下遗言,唐苍木执掌九叹,我豢养蛊王。我当时年少,他说要待我保管。我便信了,结果想不到这一管就是六十年,他竟想将两个全归为己有。”   陆云亭神色苍白,想了想,道:“师父从未归为己有过。”   谷怀虚道:“你又如何知道?”   陆云亭道:“因为蛊王正在我的腹中。”   他顿了顿,又冷笑道:“我来不及见师父,就被你们逼下山崖。这蛊王不是师父给我的,而是我拖着一条断腿在崖下找了许久,没找到出路,反而找到了它。”   谷怀虚道:“你说的粗看也有几分道理,可焉知不是你师父早早藏在了悬崖下呢?”   陆云亭道:“我信师父。”   谷怀虚笑道:“那可巧了,你信,而我却不信。不然哪来这样的好事,古往今来唯独你能坠崖不死。无论如何,斯人已逝,我也只能从你身上把蛊王取回来了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那便来吧。”   话音未落,哑奴向两人中间踏了一步,挡在陆云亭身前。他还是那般高而瘦的模样,像一株无枝无叶的历尽风霜的老树。哑奴用沙沙的嗓音道:“要为难师弟,除非我死了。”   陆云亭忽地软弱了,咬住下唇,红了眼圈。谷怀虚怔了怔,失笑道:“子骞,你这又是何苦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因为他是我师兄。”   谷怀虚低声叹道:“嘿,你倒是有个好师兄。说起来,我的徒儿卫森,也被你们杀了,是吗?”   陆云亭道:“不错。他当年上山,想来也是受你指使?”   谷怀虚道:“这是当然,不然天底下被灭人的人多了,为何只有他能拿到我的令牌?我从废墟之中救了他,授他武艺,帮他报仇。于是他也应承了我,来九叹卧底。少年人心志不定,我怕他上山了还左右摇摆,投靠唐苍木,把我的计划全说了出来。于是我给他用了些蛊。说起来,也是我低估了他。他的驭人之术比我可厉害多了,拿捏弱点,逐个击破,还能罔顾人伦,令师徒反目手足相残。啧啧,我自愧不如。”   哑奴背影微微一震,握着剑的手更紧了些。   陆云亭道:“他死有余辜。”   谷怀虚笑了笑,道:“可惜了。”   “师叔。”陆云亭道,“我最后喊你一声,从今往后,你与九叹再无半点关系。”   谷怀虚哂道:“你们两个半死不活的小辈,反而要替唐苍木来清理我这门户了?”   陆云亭道:“你亦死有余辜。”   谷怀虚摇了摇头:“话不投机,多说无益。来战便是了。”   话音未落,他便推出右掌,内力铺天盖地地向哑奴压来,激得碎雪从地上簌簌地扬起。掌风凛冽,哑奴挽着剑花,一招阳关三叠便半虚半实地笼罩了谷怀虚的下三路。他不再隐瞒武功来历,这一剑与日光下闪烁的剑光,依稀就是当年在九叹峰顶无数次与陆云亭喂招时使出来的模样,仿佛融入了骨血,再熟悉不过。   谷怀虚踏着归葬步,坤转离位,闪躲了这一招。身形一转,又由乾至坎,左手的箬笠以春风化雨之势望哑奴头顶盖来。脚下的步子本已诡谲异常,九叹霸道的掌法以箬笠使来,更是大不相同。哑奴只能稍稍退了一步,换太阴步,以避其锋芒。   同门过招,虽然搏上了生死,但其中的变式与后招,三人全数烂熟于心。陆云亭心道,师兄一退,师叔必然要趁势攻上几个来回,我武艺稀疏,该如何帮上师兄呢?他心中焦急,却见场上的形式果不其然,是鬼师暂且占了上风。   谷怀虚右掌出击,左手箬笠挡剑,云起龙骧连龙腾凤集接连两招使来,将哑奴逼得又退了两步。他攻势不缓,借归葬步抢了震位,飞脚扫开积雪,趁哑奴视线受阻,一招雾鳞云爪朦朦胧胧地探过来。陆云亭一惊之下手指微动,指尖的银线蛊几乎要落在了地上。他急道:“师兄小心!”   这示警已经迟了,哑奴剑尖一晃,一招开云见日直刺入雾鳞云爪的陷阱中央。谷怀虚面露得色,箬笠斜晃切住哑奴的退路,右手画起圈来,掌风形成一个旋,压向哑奴持剑的手臂。   陆云亭踉踉跄跄地扑过去:“鬼师!”   在澎湃的掌力中央,哑奴的衣袖一寸寸破碎。皮肤也似不能承受一般,慢慢地在小臂上渗出血痕,然后皲裂爆开。银线蛊簌地融入雪中,无踪无迹。陆云亭发起了抖,面色惨白地看着两人。谷怀虚放声大笑,喝道:“受死吧!”   哑奴霍地抬起头。   他的剑也不禁鬼师的掌风,铮铮地响了起来,从剑柄到刃尖都在不住地抖动。哑奴不进反退,继续向前刺去,用力得双颊的肌肉都鼓了起来,面色如修罗恶鬼一般狰狞。   陆云亭胸膛忽地发起了热,仿如冷了许多年,在这一瞬又点燃生命似的烧了起来。他明白了师兄的用意——活人所不能受的伤,活偶可以;活人所无法做出的攻势,活偶也可以。蒋子骞将谷怀虚诱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,也把自己逼到了尽头。他们像两个孤注一掷的赌徒,胜负在此一击,生死在此一举!   陆云亭向来顽劣,当年在最凶险最无望的境地里,也未曾有过信仰心。此时此刻,他却闭上了眼,不敢再看那一剑。   十方宇宙,九天神佛。   他焦急地、茫然无措地在心里祈求,求天地有灵,求师兄平安。或者谷怀虚失了手,或者他的银线蛊能稍微起上那么一点微小的作用。   ——求天不绝九叹。   长剑砰然断裂,碎片扑簌簌地落入雪里。   血肉之躯与血肉之躯相撞。一声又低又轻的痛哼。   一个人轰然倒下。   而后万物归于寂静。    第31章   许多年后,陆云亭依然记得,师兄踏着雪将自己带回家的那个夜晚。   他偷偷地想要下山,却在半途迷了路。山间雾大,朦朦胧胧地遮住了月亮。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雪,早已放弃了溜下山的念头,只想回家。   可林雾茫茫,哪儿才是路呢?   他靠在岩石边,等了许久,等得腹中饥饿,自己也快成了一尊雪人。白茫茫的水雾里忽然有了一点暖光,在夜里摇曳。雪踩上去是松软的,有沙沙的脚步声,自远处缓缓而来。   那时年纪尚小,看到这光,便委屈得想哭。明明是自己乱跑惹的祸,眼泪却怎么也停不下来。   正如现在。他紧紧闭着眼眸,热泪盈眶。   脚步声慢慢地近了,仿佛从远处,一路走到了心里。陆云亭知道是谁,凭着声音,还有那温暖的熟稔的热度。师兄碰了碰他的额头,带着血味,低声道:“没事了。”   他反掌便将那只手捉住。   师兄又问:“鬼师快要断气了,你要去看一眼吗?”   陆云亭道:“你……你去吧。”   师兄没有动,因为陆云亭抓得太用力了,不肯放手。陆云亭哽咽了片刻,才把嗓音控制得平缓。他道:“还……还是一起去吧。”   师兄道:“好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我怕一放手,你便要走了。”   蒋子骞叹了声气,默然不语。陆云亭睁开眼,缓缓地眨了眨。因为满眼都是泪,是以万物都显得湿蒙蒙。雪地上有两团血迹,红得刺眼。他闭了闭眼,又将目光移到了师兄身上,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。   蒋子骞道:“我不怕伤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终究会有损身体。”   蒋子骞道:“他到了收招的时候,忽然泄力了。我身上的血迹大多是他的。”   陆云亭怔怔地点头。   蒋子骞又道:“是你帮我下的蛊吗?”   陆云亭低声道:“是,封人内力的银线蛊。你们缠斗在一块儿,我也……也不敢下太厉害的蛊,怕误伤。”   “那便够了。”蒋子骞道。   陆云亭嘴里还泛着苦味,嗓子也仿佛被锈住。他被蒋子骞握着,一瘸一拐地带着往前。蒋子骞又道:“这些年来,师弟受苦了。”   一个伤痕累累的活死人,对他如是说。   陆云亭心中大恸,猛地咬住了下唇。待要再说些什么,已经被带到了谷怀虚面前。鬼师的眼眸里没了神采,濒死之时,更混沌得像一双发黄的鱼珠子。他慢悠悠看了看师兄弟两人,嘿了一声,叹道:“早知今日,我当初便不该听了卫森的主意,把你做成活偶。”   蒋子骞道:“天理循环。”   鬼师摇了摇头,又叹道:“哪有什么天理,是我输了罢了。啧,观潮老人,寒江钓叟。我与他好了一时,又争了一世。任他早算计晚算计,终归是一场空。”   说罢,闭了双眼,溘然长逝。   日影悠悠,映着白莹莹的雪光,映在那具苍老的破落的尸体上。陆云亭怔怔地,忽道:“师父没给他蛊王,其实是为了他好。活人饲蛊,哪是什么轻松的事情。”   哑奴没有说话,只碰了碰他冰冰凉凉的脸颊。   “我们将他扔下去吧。”陆云亭道。   “好。”   陆云亭慢慢地想了想,又道:“罢了,不急,让他在这儿多晒晒。我……我还没与师兄叙旧。”   师兄站在他面前,温柔地摸了摸他的眼睛,一如多年前的那个夜晚。   但什么都不一样了。   陆云亭又哽咽起来,垂下眼眸怃然道:“师兄才受苦了。”    第32章   当年九叹峰上本有三间小屋,一间唐苍木住,一间蒋子骞与陆云亭一起挤挤,还有一间留着给谷怀虚。最后一间屋子虽然常年空着,但从未蒙尘。架子上摆着木雕木偶,俱是谷怀虚小时候用过的物件。唐苍木将两个小徒弟盯得很紧,不许他们随意拿屋里的玩意儿,还要时时清洁,以免落了灰。   如今再从门前路过,满目都是破败的景象。窗上糊的纸已经黑了,木门上勾着细细的蛛网,显然已经多年没人来过。陆云亭与蒋子骞自然也没心境去推门看一眼。就连驻足,也嫌耽误时间。   默默走过之后,陆云亭道:“我过两天将它烧了吧,师兄意下如何?”   蒋子骞道:“师弟决定就好。”   那便定了下来。   前头的屋子是他们幼时的住所。起初是一张木床,同榻而睡,抵足而眠。后来大一些了,木床再躺不下两个人。于是唐苍木又去劈了一块楠木,新做了一张床给蒋子骞。他也曾打算过再造一间屋子,但陆云亭死乞白赖地缠着,就要跟师兄住一起。因为九叹峰高,除了七八月稍热,其他时候都冷。两个人住在一块儿,总比一个人孤零零的要来的暖和。   陆云亭站在门边,恍惚了一瞬。   门上尽是簌簌的灰。蒋子骞替他把门推开,拨着蛛网,走了进来。陆云亭忽然在身后开口,声音静静地在房里回荡:“师兄,想到他曾经那样对你,我就恨得不行。”   蒋子骞站在桌前,慢慢地推开长了锈的窗户。陆云亭低声道:“可再想一想,我……我对你也糟糕极了。从小便顽劣,就会差遣你为我做这做那。不学无术,还连累你为卫森所制。再后来,我找到了你,却没有认出你,反而……”   阳光与细雪一同飘了进来。   蒋子骞在光里回头,脸颊上的伤疤历历可辨。   他道:“师父亦是被我亲手害死。”   陆云亭晃了晃,苍白着面孔道:“那是鬼师——”   “可我心里有愧。”蒋子骞道,“卫森用我来逼你跳了崖,又让我犯下弑师的大罪。我以为你们都不在世上了,所以总是在悔恨——若我能早一些醒来,早一些脱离他们的掌控。或者我能和你们一起去了——”   陆云亭一瘸一拐地走来,亲住他带着疤痕的唇,把剩下的话都堵在了这个吻里。   他吻着师兄、哑奴、蒋子骞,吻着一个饱经风霜的遍体凌伤的魂灵。   很久,才依依不舍地分开。   “胡说。”陆云亭道。   他又道:“我也还活着。况且师父九泉有知,也绝不会怨你。”   蒋子骞靠着陆云亭,像靠着一棵浮木。他轻声道:“嗯。”   “我再不妄言生死了。”陆云亭道,“师兄也是。”   蒋子骞道:“那师弟也不必再自责于往事。”   都过去了。   他笑了笑,又道:“我流离了这么多年,本就不愿被你认出来。能看见你活生生地在站在我面前,心里已经又是忐忑,又是欢喜。”   陆云亭嗓音发着抖,低声问:“是吗?”   蒋子骞道:“苍天有眼,让你活了下来。”   陆云亭望着师兄,怔怔地落下泪。   他心里还有许多念头,还有许多未出口的言语——为什么师兄从不肯承认,甚至宁愿让自己以为他死了。但此时此刻,什么也不必说了。在细雪与阳光之下,一切都已明了。   他从年少时便在心底朦胧地酝酿出的爱恋,在这一刻忽然又灼灼地开始燃烧。   带着点酸涩,陆云亭又吻了吻师兄的侧脸,轻轻地触碰上头的疤痕。蒋子骞震了震,又用力地亲吻了回去。泪水渗进唇舌里,尝起来有种苦味。但世事大多是苦的,唯有辗转到了最后,才能察觉出一点甜来。   等亲够了,两瓣唇自然而然地分开。陆云亭挨着蒋子骞,低声道:“等明日,我要把屋子收拾干净。”   蒋子骞道:“我陪你。”   陆云亭道:“然后床也擦一遍,再把放在马车上的枕头褥子搬上来。”   蒋子骞道:“你腿脚不便,还是我来搬吧。”   陆云亭点点头,想了想,又补充道:“小布老虎也要。”   “好。”   “师兄……”   蒋子骞碰了碰他的脸颊。陆云亭深吸了一口气,微微发着抖道:“先来肏我吧,师兄。”   蒋子骞抿了抿嘴,又凑过去亲他。   他们在漫天的尘灰里抵死缠绵,直到雪后初霁,直到暮色苍苍。蒋子骞不知疲倦地肏他,肏进骨血里。陆云亭被翻来覆去摆了许多姿势,喊得嗓子都哑了,被榨出了最后一滴精液,还要带着哭腔在师兄身下索求。   晚霞磅礴地铺进房里,将四壁白墙都映成了朱砂色。他们在霞光里相拥。陆云亭睁大着眼睛,在蒋子骞的一双黑眸里,清清楚楚地找到了自己的倒影。   正如他的眼中,也满满的全是师兄。   待夕阳余晖散尽,终见一轮明月悬在半空,仿佛印证了多年前随孔明灯飞起的那个愿望——   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。   全文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书本网【宇宙无敌帅气凉。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 =================